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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7年,我在北平,再没见过他.

1927年,我在北平,再没见过他.

作者: 阿欢吖 | 来源:发表于2019-03-31 22:03 被阅读7次
    1927年,我在北平,再没见过他.

    (序)

    一九二七年的冬天,拜北平诸位军爷的恩施,掺杂着碎布的鲜血烫化了地面上白皑皑的一大片儿,让人在这儿即便没裹上一层又一层的大衣,依然能察觉到三两分的热度。

    可是听雨楼的那个戏子不在了,卷着北平所有的温和与激烈,连带着他前半生的颠沛和流言,然后在我接下来的岁月里,再也没见过。

    “若是你瞧着要到曲终,那人便是唱罢了”,那出戏,我亦是没再听过。


    (一)

    一九二零年的北平流行唱戏,我闲暇时候总陪父亲母亲去听两耳朵,偶尔再喊上小姐妹摆一回阔太太的模样儿挑楼上坐,旁的不要,就点些茶和果子吃,半个晌午过去,只当逗闷子。

    那个戏子是快入秋的时候到的,当时还纳闷儿,台上怎么突然变了个腔调儿,再深些说这听雨楼怎么突然变了腔调儿呢?不似往常的浓烈、又不似平日的清丽,那是种...我说不出来的味道,但却是出奇的吸引人。

    那戏子倒是赶得巧,北平牙子里那位军衔最大的长官也在,他啊,独独的爱听戏,所以我想,戏子的曲子既然都给我这么不入流的人听了进去,想必长官也更加动容吧。

    果不其然,当戏子移步台中央要谢幕的时候,长官率先站起来将手并拢在身前拍了起来,父亲是他一贯的拥护者,此时自然不甘落后,蹿着就立了起来。

    我也站起来了,照父亲的指点说,“这叫做规矩”,尽管我并不清楚它算作哪门子规矩,至于其他人,心里更是跟明镜儿似的,我就瞧着没谁是不站起来的,这时候我才一下子明白了。

    这戏子,要火了...

    我是后来才知道他叫秦秀的,是个扮相极佳的男子,花旦、老生来换自如,据说还是听雨楼老掌柜的小儿子,乖乖,怪不得初登台便占了听雨楼的场子。

    我瞧着他是不觉累,一连三天六场、场场登台,记西厢记、忆长亭会、哭秦庭、赴鸿门宴、登黄金台...

    长官也不觉得累,一连三天六场,只见人挺直了身板坐在最前排,我有时是躲着父亲去的,(他叫我圈在家里学文学,我耐不住性子,是不大乐意的)。

    不过这样有个坏处,我不能再往前头坐了,也瞅不见军官听戏时的脸色,但我猜想,那一定是很好看。

    有人说你认真的欣赏着你所欣赏的东西时,那个时候你认真的模样必然也是最好看的。

    长官生了一张好看的皮相,是别人所比不得的,长官有权有势,是别人更比不得到,现下人有长官捧着,便是没了我们什么事儿,只期望着长官捧得高些,让他再多唱两场。

    不管是不是听雨楼的小公子,唱戏的戏子总要让人捧着才能唱下去的。

    不过我自认是从无怨念的,不似其他人,碰上明儿个下午秦秀撂牌子说不唱了,就得自己嘀咕许久,生出许多不满意来。

    那时的我对于“在乎”两个字,实际上并没什么概念,只单纯的觉得秦秀歇一歇也好,要是连带着嗓子也倒了,那可更让人惋惜了。

    1927年,我在北平,再没见过他.

    (二)

    一九二一年北平的大街被学生挤满了,说是搞什么运动,父亲将我囚在家不准许我上街。

    那时候的我心气儿高,他说什么我多是不爱听的,再者说心里不知什么时候住进了个听雨楼,我干脆扒着墙头翻了出来。

    可是我失算了。

    我站在不远处,只看着门口堵的那么些学生,就基本上能确定今天是没戏了,情绪在西洋表上标注的一小格子刻度间落了下去,低头绕进后面的小巷,免得被熟人撞上告到父亲那里。

    低头——抬头——就好像是一个转场,我站在小巷这头,只看见对面仿佛尽头的位置上,一个穿着秦秀唱西厢时穿的戏服的人摆弄着额间的碎发,只是脸上少了厚重的油彩。

    他也瞅见我了,脸上闪过一丝匆忙,接着便拉扯上身边穿军装的男人的衣袖往人身后躲,我的目光也终于落在了那个我随同父亲一起见过无数次面的...长官身上。

    那是我少有的看秦秀不上妆的模样,不算过分惊艳但也耐看,而那也是我同样少有的不明确缘由的选择。

    或许是怕自己转身离开引人误会,又或许是不愿往外站马路上面对熟人,反正最后的结果就是我朝着他们走过去。

    长官是认识我的,我见他轻轻拍了秦秀的手,应当是示意人不必担心,然后便同我打了招呼。

    不过令人惊奇的是,秦秀竟也认得我,但这里啊就“认得我”本身的事儿上倒让人生出两分不大好意思。

    他说,有时候能见着我跟在一个中年男子身边,坐在前头举止言谈大方从容,有时却也见我缩在后排扒着前面戏友的椅背,再一看,中年男子还在前头。

    ​毕竟是我躲着父亲去的,即便是已经遭人当面儿点开闹了个红脸儿,却也只能这样继续下去,免得意头儿太过于高涨被父亲瞧见抓回去一顿狠批。

    秦秀却不愿我这样了,我被要求该学习该看书的时候必须学习看书,​否则他一定将我的模样告诉听雨楼每一个守门的小厮,不准放我进去。

    好吧,他真严肃起来看着也挺凶的​,就像他演的鸿门宴里的樊哙,不过意外的是,他准许我在可以去听雨楼的时候到后台,想听什么他都替我补上,这倒是真诱惑住我了。

    学生的运动逐渐歇下,听雨楼也开了门​,和以往一样,里面的位子从没空下,一个人走了必然会有另一个人接着进去坐下的。

    我不了解秦秀,但他大概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让我也不敢随意造次,只得在家乖乖念文学念民主,等父亲或母亲来喊我​一同出门时再动身。

    进听雨楼,我的面子可大乎了,等秦秀唱完曲儿,长官再替我打着掩护,我就毫不犹豫的跑进了后台,​有时候他还会给我备着糖果,我也给他带些外头的小玩意,算作礼尚往来,然后次数多了便熟络了。


    (三)

    一九二二年,长官没了往日的悠闲,事务繁重的让人捕捉不到身影,秦秀还是那个秦秀,但两个人却像是商应好的,人在台下坐着,那另一人便换好衣裳登台,人若不在,那就是十天半个月也指不定能不能听秦秀开一嗓子。

    我父亲是随长官一块儿忙的,母亲又不乐意我像男子一般多读书识字,干脆就放我出去让我随处转转玩玩,尽管北平局势动荡的,也没什么地方能玩儿的。

    我还是少有的知道秦秀住在哪儿的人,果然,拥有一座楼的爹置办的院子是我们这等人无法想象的,他可以站在落地有三层的阁楼阳台上吊嗓子,也可以躺在花园的草坪上晒太阳,至于我,大概只能搬把椅子坐门口儿了。

    不过听秦秀说,这座院子除了他和下人,其他的并不有人来,还算是安静,但我在的时候见长官来过两次,估计是还有事情要忙,所以只来回说了两轮话便动身要离开,像是特意来问安的。


    (四)

    一九二三年,是我在北平的第二十一年,而二十一岁的生辰刚过,母亲便将我拉到房内讲起悄悄话,一句话翻来覆去打上四五个结子,我总算听明白了。

    大抵是问我和秦秀的关系,这一问不当紧,我还将事情惦记上了,算一算我认识他是四年,他认识我三年,往来或许是密切的,毕竟连母亲这么不细腻都察觉到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但我也清楚,他那种人啊最是薄凉,尽管看着同你亲近,其实骨子里要怎么想都是不会给你知晓的,我可能还走不进他心里吧。


    (五)

    一九二四年,几个军队的头头来来回回的打,弄得北平只剩下隆隆的烟火声。

    父亲从前线退回来了,听雨楼也关门了,作为长官的最佳拥护者,我们只会被封闭和外界的联系待在家里,就是不知道长官指挥的怎么样了,也不知道秦秀不唱戏的日子怎么样了。

    1927年,我在北平,再没见过他.

    (六)

    一九二五年,许是确定了父亲不再在长官身边担任职务,扣押我们的人便撕碎了门外的封条,我也得以跑街上尝一下北京的日照。

    ​可是,很快我便后悔了。

    我在马路中央站着,身边来来回回间是各种模样的人,我听到他们说,秦秀和长官行断袖之事,还听到他们说...乱糟糟的一团,我不大想理顺,却又不免听进心里。

    若是中意男子,便不应亲近我,若是亲近我,便是一把利刃一把钢刀插进了我的胸腹,我是谁,我不是谁呢。​

    听雨楼的门前堵着很多人,有记者有戏迷,应该都是讨要说法的,我也想要,也想清楚的问一问,这四五年的光景,你秦秀拿我当过什么了。​

    可是转念一想,或许本就是我自作多情,感情明明是两个人的事情,即便同样身为男子,那...与旁人又有何干系呢。​

    再者说,我要是多细心一点,总能先旁人一步看出些什么,比如说初见时秦秀往人身后躲的信任,又比如说长官总要推脱掉公事的随人温存。

    不想早早回家,便是晃晃悠悠的转到了秦秀的小阁楼,​我蹲在门口,就好像突然迷失了方向一般,不过倒是没等多久,他便回来了,身边还跟着长官。

    秦秀看着我,既不说话也不解释,​可我看着又像是什么都说完了什么都解释了的模样。

    我盯着他看了许久,他也任由我看了许久,我心里翻来覆去的倒腾了好几遍想告诉他愿他幸福,最终却像是落败的公鸡,收回了视线抬脚离开。

    父亲自然也是听到消息的,我一进家门便听到他在楼上骂骂咧咧的,母亲拉扯我回了房,我知道她在担心些什么,但我现在又是真的没有精力去考虑些什么。

    我只清楚,我的爱情,连带着我的一并憧憬,在这个时候都该死掉了。

    长官生了一张好看的皮相,是我所比不得的,长官有权有势,是我更比不得到,现下人有长官中意着,便是我为女子,倒也不会有我什么事儿了。

    我突然病了,洋医生来查了两次,也没说出个其中缘由,我干脆就放任身体败下去,只不过还连累了身边人替我忧虑陪我一起遭罪。

    他们再没在我跟前提过北平的街上,也没提过听雨楼、秦秀,还有那个军级最大的长官,偶尔还会听到父亲在客厅、在书房发脾气,他发脾气的原因现如今不外乎两个,一是我作践了自己,二是那个人过得很好,我却还在为他作践自己。

    好吧,那我大概就能确定是哪个原因了,不过也好,他过的很好,那就是一件值得人欢喜的事情。

    然后,我在病了一个月后听了父亲的提议,只身坐船朝德国去。


    (七)

    一九二六年北平的春节没有往年的热闹,天气还是很冷,我提着手提箱从回国的船上下来,忍不住缩起脖子打了个哆嗦。

    家里安置了车夫来接我,我也在和北平、和秦秀、和长官、和听雨楼断绝的这半年当中,再次提起这茬。

    车夫是个识礼数的中年男人,本是选择绕着路走的,原以为我没吱声就是准许,也没想到我还会念叨,估摸着是误以为我还没放下,倒是不敢多说什么了。

    我认识他六年,听他唱戏五年,至于喜欢他...大概也是四余年的光景,可我只离开了半年,半年是一个很短的数字,但它却掺杂着我六年的欢喜、五年的小心翼翼,和四年的追逐。

    我在德国时听过一个物理学教授的课,那时我们谈到了时间,而我问了“半年”的概念,他是这么跟我说的。

    他说,我们将时间放在坐标系里,横着看当做是时间的推进,纵着看则是时间的跨度,半年不足一百八十天,可从第一天开始我们去听课,到半年的那个点时,也不足以重复了一百八十次。

    再者说,我们放在一排里,又将它和一年、三年、五年十年的对比,就像是和我们余生的四五十年的对比,真让人感受起来,就是短暂的。

    后面的关于纵轴的问题,配合着德国人浓重的口音,我是没听进去,而坐在黄包车里,我看着街道两旁翻新的商铺,我应该是能明白时间的意义了。

    我是第二天又去的听雨楼,当时在街上看到长官在陪一个女人逛街,随后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脚下便鬼使神差地拐进了听雨楼里。

    里面唱戏的换了生面孔,但都不如秦秀唱的好听,后台我是进不去了,拦门儿的我也不认识,就是突然担心起了秦秀,毕竟没人捧着戏子,就算是听雨楼的小公子也不大好使。

    索性他住的小阁楼还在,而我也在时隔半年后,又一次见到了他。

    秦秀换下了大袖衫,穿着身时下正当流行的中山装,一副乖觉的学生样儿,或者说这就是他本来的样子,不必活在戏里,不必活成别人的模样。

    他说,没想过还会再见到我。​

    1927年,我在北平,再没见过他.

    我们就像是许久未见的老友,坐在茶桌前平常的聊着天​,只是又都小心翼翼的避着听雨楼的话头儿,时间让我们都变了,说着客套话也听着顺耳、听的不刻意。

    我是时常去陪秦秀的,但他不曾开口为我唱两嗓子,那时候我想的明白,他喜欢的人不再听他唱戏了,那开口与不开口又有什么分别呢?

    父亲知道我与他亲近,但应当是看我不多有别的意思,便不再过问,我也图个清闲。


    (尾)

    ​一九二七年,北平成了有史以来最混乱的北平,可父亲倒是让人意想不到,曾经那么恶狠狠的啐长官一口的他,却重新回到了人身边继续做人最坚实的拥护者。

    ​所有人都知道形势是一边倒的,他没有赢的机会,父亲若是押宝押在这儿,自然也是没有机会的,可他似乎并不担心,仍然念叨着,“这叫做规矩”,可是我还是不清楚,这算哪门子规矩。

    正当局势越发紧张的时候,长官突然消失了,父亲还是没忍住,又啐了人一口。

    秦秀也不见了,不过是在我大概连续三次上门,都看到小阁楼外面挂着的锁时才确定的。

    其实走了也好,走了两个人就能在一起了,走了秦秀就不会被人戳着脊骨数落、长官也不用理会北平的一众糟心事儿,可以安安稳稳的听个曲儿。

    只是听雨楼再也没有那么让人动容的声音,更没有一个人轰烈的捧着一个人的故事。

    我最后又去了一次听雨楼,生面孔在一场戏里换了一个又一个,我托人替我送了花,此后再不用关注秦秀了。

    一九二七年的冬天,雪化的很早,天也很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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