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病人死了

图/书绿梨

两个平时由我来照顾的病人死了。两个病人一起死，顿时轰动了整个医院，他们的主治医师名声受到了极大的损害，暂时在休息。

我毕业前就到这家医院来实习，后来正式入职，不知不觉已经在这儿工作了快十年。我勤奋认真，更不会因为与闺蜜、男朋友约会而请假，倒是给姐妹们替了不少班。平时对每个人笑脸相迎的我，在去年护士长竞选中多票胜出。

前两周晚上急诊室送来一个十七岁的女孩，车祸，左腿被重力挤压，其他部位皆是小伤，无生命危险。

女孩是从车祸现场送来的，并无家属陪同。我给她换衣服的时候，发现了她口袋里的身份证，立刻联系身份证上的地址，告知女孩家属。过了不久，一名穿着不凡的女士过来了，她拉着我了解情况。我告诉她无生命危险，就是左腿受严重外伤，情况不是很好。看到她担心的眼神，我不住地安慰她，没关系，医生会尽全力救治的，她点点头。

女孩叫王花路，尽管脸上有伤，仍然可以看出来她较好的容貌，长长的睫毛贴在脸上，很静美，像被大雨淋过的玫瑰。

休息室里，女孩的妈妈不停打着电话，她似乎在极力控制自己情绪。

路路现在都这样了，你还不愿意回来吗？

我告诉你，路路要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

路路醒来一定希望看到你，连她这个愿望不都实现不了吗？

我悄悄离开了房间，掩上门。医院里经常碰到各种各样的人，我能做的就是在不影响医院秩序的情况下，尽可能地尊重他们，毕竟病人家属这个名称谁也不想要。

胡医生提议女孩左腿截肢，在与女孩妈妈大概交涉后，她颤抖着手签了字。手术室的门关上以后，她坐在地上，哭个不停。我拉她起来，坐在椅子上，阿姨，截肢没什么的，以后安上假肢仍然可以走路，不要往悲观处想。她激动地说，路路一定接受不了，她最爱美、最要面子，脸上长痘都能窝在家不出门。

为了缓解她的情绪，我坐在这里陪她聊了几句。她和老公离婚了，离婚前每天都在吵架，现在王花路和她一起住。由于家里一直处于争吵氛围，王花路孤僻叛逆得厉害。她和老公离婚后，王花路更是整天不沾家，明年就高考了，如今却经常旷课，和一群社会青年混在一起。晚上王花路出门说是聚会，结果就收到了车祸通知。

说到这儿，她泣不成声，我给了倒了杯水，给了她一个拥抱。

王花路截肢后，被送到了普外科，她醒来意识到自己的左腿被大腿截肢后，一句话都没说，盯着病床一直发呆。

戴紫线比王花路晚一天送过来，脸上被剪刀划伤，身体多处瘀伤。

我向家属了解情况，一个满身酒味的男人说我是她爸，叫戴顺，她不小心把剪刀扎到了脸上。旁边一个女人也应和，这孩子怎么就不知道动作慢点呢，这么大了做事还这么鲁莽。女人皱着眉头，一副担心的样子，她的眼神飘忽不定，我认为她过于担心便让他们坐下来等，让他们相信医生的技术。

戴紫线十一岁，在读初一。

正好王花路所在的病房还有床位，我把她们俩安排在了一个房间。

戴紫线的脸缝了长长的一条，可以说毁容了，这么长的伤疤，伤口又很深，想要完全恢复根本不可能。我们都没有告诉她这个消息，也许是嘴巴一动就扯到伤口，她什么都没问，只是配合地输营养液、吃消炎药，乖巧地像只受伤的小猫。

持续了几天，她们都各自沉默着，没有掉眼泪，也没有露出任何喜悦的神情。病房被压抑的气氛笼罩，我不明白两个花季少女为什么没有一点该有的活力，哪怕是伤心地哭闹。待在这里，就像被锁在了密闭的瓜子壳里，瓜仁安静等待着被取出来作何用。

那天我看到她们俩的家属都不在，就走进去试图给她们带来些变化。

我坐到她们两张病床的中间，微笑地看着她们。王花路把头扭向了另一边，我便和紫线说话。紫线，以后可要小心点哦，使用利器时一定要注意安全。她问我，我爸妈说的？我不明白她问的是什么意思，告诉她她的爸妈解释她不小心用剪刀伤到了自己。我微微扯动嘴角，笑了一下，我爸拿剪刀扔的。

我吃惊地望着她，她却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淡定得不像话，好像我才是那个受伤的人。这怎么能是十一岁的女孩子呢？

我们讲到这儿，王花路转过身来，和我一起看着紫线。我看得出她也很惊讶，向紫线递过去同情的目光。

紫线说从小她就挨各种打，什么工具都尝过，这次怎么也没想到爸爸会随手拿起手边的剪刀朝自己的脸扔过来。我想起她满是瘀伤的身体，不觉万分心疼这个姑娘。紫线家里重男轻女，爸爸又是个醉汉，几乎每天都会醉醺醺地回家，然后对她发脾气。她还有个弟弟，这天正是弟弟学校开家长会，她爸妈指定是去弟弟学校了。

王花路转而不屑起来，跑啊，这样的家还待在那儿干嘛？要不是我还得靠着他们给我钱，我早就离开家了，反正他们平时也不管我。

紫线佩服地看着花路，眼神里充满了羡慕，我不敢。花路反驳，有什么不敢的，离了他们说不定比现在过得好。

不知道花路从哪里来的烟，她靠在床头，吐出一团又一团的烟雾，我告诉她这里不能抽烟，她便掐断了。我问她谁教的吸烟，她说这还用教？别侮辱我混社会的名声。我耐心地对她讲，护士姐姐告诉你，吸烟对身体的伤害很大哦。她回答死了最好。

那天和她们说话以后，我心神不安，十分沉重。把晚上的看班任务交给底下的姐妹以后，我回到家，一夜也没睡着。我一边庆幸自己的完美家庭，高兴自己有疼爱自己的父母，一边惋惜着花路和紫线的人生。

第二天我去看她们，两个女孩安静地睡着了。值班的妹妹夸赞我，护士长就是了不得啊，一出手就能有这么好的效果。我无辜地问她什么意思，她告诉我昨天我走后，一向不说话的花路和紫线聊了很久，一个比一个话多，不过看起来状态并不是很好。

就这样她们有时说说话，有时发发呆，我也经常过去和她们说话，逗她们开心。

在我的心境稍稍放松了点后，传来了她们俩死了的消息。

两人的右手腕都被划开了三个口子，还是笑脸的形状。我找来值班护士，大声呵斥着，这是我第一次批评日夜相伴的这些姐妹，还是公开的。我不知道是该替她们摆脱恐怖家庭而兴奋还是该替她们留恋这个似乎并不友好的世界，几个小时内我都是歇斯底里的。

王花路的爸爸也过来了，西装革履，一看就是所谓的成功人士，她的妈妈哭着甩开他扶过来的手，如果你过来，就不会是这副模样，如果你不离婚，女儿也不会养成这样的性格！

戴紫线的爸妈还是上次来的样子，戴妈妈抹着眼睛，我不清楚是真哭还是假哭。戴顺好像喝了很多酒，吐得到处都是，嚷嚷着快点回家睡觉，不就是小兔崽子死了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哭什么哭，胆儿肥了还敢给我搞割腕儿！

我严肃地告诉他们保持安静，不然会叫保安，我看着眼前闹腾的家属，想着两个女孩，头痛不已。

女孩的手腕是证据，在医院的干涉下，给予家属一定的赔偿，风波很快过去。

我仍然在医院接待着每个病人，日复一日地工作，每次走进那个病房，我总能看到两个对世界绝望的姑娘，用力地在自己的右手腕上划出笑脸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