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深宫,一曲《长门赋》缓缓吟诵。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
不知是哪位佳人,玉步轻轻走来。魂儿缥缈,形儿憔悴,独守空房。记忆中那人曾许诺会常来看望,却不知,新人欢笑绕耳之时,他早忘了旧人的长门冷殿。
女子哀怨的口吻深情诉说着一幕“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凄凉之景,而情至深处,只剩痴守。
大抵深宫中的女子皆是如此,身在帝王侧,无论是否得宠,都比常人更患得患失。丈夫尚且为天,又何况是万人之上的君王?君威不可犯,君王的爱情也不可干涉:他若有三分情,需还十分意;他若不念及,也终无可奈何。
长门宫早化作一方残殿,门外百花衰败,门内伊人消瘦。那个曾许诺她金屋的男子,终是负了她。
她陈阿娇昔日也当属最尊贵的一位皇后了,外公是文帝,外婆是太皇太后,舅舅是景帝,母亲是太主,丈夫更是武帝,可偏偏,她还是落得如此境地。
她的确有过错,亲人皆是身份尊贵之人,她自小被当做掌上明珠,锦衣玉食惯了,难免变得刁蛮任性,占有欲也是极强。
显然,身为皇后,她不如卫子夫贤明大义,万民爱戴;身为妃子,她不如李夫人倾国倾城,见之难忘;身为妻子,她亦不如钩弋夫人贴近夫心,令人怜爱。
她有的,不过是依仗家族的势力,在后宫霸占一席之地。可旁人不知,冥冥之中,深切牵引着她的还有一句早已不知是否为童言无忌的爱人的承诺。
昔日,她的母亲馆陶长公主有心扶植刘彻登基,便问年幼的刘彻是否愿意娶阿娇为妻。刘彻当即笑称,他若得阿娇,当以金屋藏之。馆陶公主对此答案颇为满意,后来果真将阿娇嫁与他,并助他继承了大统。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直至一同踏入花烛新房,看上去何其美好,两人对此后的生活也是憧憬万分。
新婚燕尔,刘彻对阿娇当真如曾经许诺那般宠爱。她做了皇后,地位比先前又尊贵了许多,锦衣玉食不曾少,万人敬仰不曾少,郎君宠爱更不曾少。
刘彻对阿娇很是宠爱,陈阿娇虽言行时常令人不悦,刘彻此时也还能包容。而刘彻与窦太后政见分歧的时候,陈阿娇便从中调和,一心支持丈夫,也帮了刘彻不少忙。
奈何,岁月无情,帝王薄情。身为千古一帝,刘彻必然多的是红颜,卫子夫便是他的第一个知己,此后也成了她的第一个对手。
帝王虽薄情,阿娇出身皇室,更有着性子上的骄横孤高。她快人快语,实在不懂曲意逢迎或谦卑示弱,多次直接对卫子夫大声辱骂甚至动手,终惹来了刘彻的怒气与厌恶。
一边是我见犹怜、受委屈也默不作声的卫子夫,一边是蛮横无理、不知收敛任性的陈阿娇,出于本能也好,出于刻意也好,刘彻都选择了护卫子夫周全,而对陈阿娇心生厌恶。
随着卫子夫荣宠渐盛,刘彻似乎更加不知曾经许诺“金屋藏娇”的为何许人也。陈阿娇在此种境地,却是仍不知悔改,她只道卫子夫狐媚惑主,刘彻凉薄负心,却不知自己也正在与心爱之人渐行渐远。
“修薄具而自设兮,君曾不肯乎幸临。廓独潜而专精兮,天漂漂而疾风。”
夜深人静之际,思念倾袭心间,走廊幽深冷清,外头风声凛凛卷来阵阵寒意。她每日都要整理床铺,希望郎君幸临,夜深才知又是空等一场。
深宫孤寂,宫中的女子若是失了皇宠,境地更是凄凉。她面上虽刁蛮任性,但她也终归是女子,终归是深爱着自己丈夫的。她内心柔软,奈何嘴上实在讨不到刘彻的半点欢心。
想起昔日,她和刘彻也是经常拌嘴的,但最后都是刘彻主动讨好求和。不知从何起,那人早已不是时时都将她捧在手心,细细呵护的丈夫了。渐行渐远,已是两人共同的过错。
也不知是嫉妒抵达高潮,恨意油然而生,还是过于率真,心眼不够以至于遭昔日被其欺辱过的人陷害,陈阿娇犯了巫蛊之罪。
此前,就因阿娇失宠,其母馆陶公主常常把刘彻靠阿娇娘家人上位的事挂在嘴边,数落刘彻忘恩负义,背弃“金屋藏娇”的诺言,惹得刘彻非常不满。而陈阿娇被控使用巫蛊之术时,窦太后已离世,刘彻于是借机大发雷霆,决然废去陈阿娇皇后之位,并打入冷宫。
凄凉之意此刻才真正袭来,一夜之间,她便从至高无上的地位跌落进尘土,无人问津。只一间空荡宫殿,成了她余生寄居之所。
天性孤傲,她自然不能就此屈服。一步错,步步错,错误已经够多,但倘若有半点令刘彻回心转意的机会,她还是要义无反顾地去尝试。
她知道,有个叫司马相如的文人名噪一时。陈阿娇似乎于其中瞧到了一点希望,于是花重金请司马相如作了一篇《长门赋》,再传至汉武帝手中。
刘彻读到《长门赋》后,果然对司马相如的文采大加赞赏,但事与愿违,其间,他丝毫没有提及那位居于长门宫的女子。
此刻,她才似恍然明白,昔日情深已作云烟,昔人承诺已成空言,回心转意也早成虚妄。
“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
又是一夜无处话凄凉,千种忧愁,万般哀怨,都付与空堂。天边唯有一抹苍白月光,流淌在墨色之中,流至洞房,流至心间,有深刻的冰凉。
“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案流徵以却转兮,声幼妙而复扬。贯历览其中操兮,意慷慨而自卬。”
抱着瑶琴,琴弦奏出的犹如哀曲,想弹个别的曲调,却不知如何化解这浓浓的哀思,即使奏起欢乐,也无法换得真正的天长地久。琴声转换曲调,从凄恻渐渐而飞扬。曲中包含着我对你的爱与忠贞,曲意慷慨而高昂。
《长门赋》也换不回刘彻一个怜悯的回眸,阿娇纵使还有一腔热情,也不得不就此浇灭。一个已遭厌弃的女子,即使容貌更美了,身形更婀娜了,也得不回已失去的那颗真心。
“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每日睡梦,大概都是如此,梦中醒来,仿佛郎君还在身侧,可再一看,不过是一室凄凉。
其实这段婚姻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误,她的母亲馆陶公主自始至终不过是要她延续家族的繁荣昌盛,刘彻的母亲也不过是要借助她家中的势力扶持武帝登基。原本两人惺惺相惜的感觉,从未被别人认真看过,世人都只会记得陈阿娇和刘彻把爱情牺牲给了政治,实在令人怜悯。
现在一想,或许刘彻当时的那句承诺也不曾为真吧,毕竟帝王心难测,即使他那时还年幼,也不见得他不知道得开始为自己的将来谋划了。
原来,从始至终,只有她一人将那句戏言当真了,并且小心翼翼地捧在心间,捧了半生。以至于,长门宫如此凄凉,她还盼着有所金屋,为她筑造,只为她一人筑造。
流年易老,美人迟暮,陈阿娇得意了半生,还是落得独自一人在长门宫苦苦守候。而守完后半生,她还是没有守到故人的一句“许久未见”,抑郁而终。
不过,宫廷之中,也并非只这一处长门宫。阿娇固然悲戚,可后宫中的女子又有多少是荣宠不绝?单是刘彻的后宫,就无一女子善终。卫子夫贤德一生,荣宠最长久,最终还是含冤自尽;钩弋夫人诞下天子,却被汉武帝赐死,以免重现吕后专政;纵使是最得宠的李夫人,也是早早离世,以死前拒不相见的遗憾,来换取薄情帝王此后的念念不忘。
女子情至深处,已然成痴,陈阿娇更是痴傻,长门苦守,戚戚离世。
帝王薄情,刘彻也不是唯一,但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他们何曾解得深宫女子的爱与怨?
2019.05.23落瑾
《长门赋:帝王哪解深宫怨,空有芳菲任逐流》 《长门赋:帝王哪解深宫怨,空有芳菲任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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