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洞

书洞

那年，我二十多岁，一个人跑到山上生活，虽然大家都说我是神经病，但是我心里明白，我没病，我只是感觉没人懂我，没必要和他们为伍。

山上鸟语花香，是我心中的世外桃源。肉躯之身需要遮风挡雨，我必须先给自己找个栖身之地。山洞是我的首选，山上找个山洞并不难，但是找个适合居住的却不容易，我在山上跑了好几天，反复挑选，有的太深，有的太浅，太深的容易藏怪兽，太浅的容易糟风雨。后来终于找到了一处如意的地方，洞口很小而且杂草丛生，既能遮风雨又不易被发现，洞内不大不小，不深不浅，刚刚好。

我为自己的发现暗自得意，这真是我心中的理想天堂，谁说我是神经病，我比你们都要聪明。

找到住的地方，我开始从山下往上搬生活用品。母亲不止一次地为我默默垂泪，她和大家一样认为我这个儿子不正常，有一年为防止我跑丢把我栓上铁链子关在家里，为示抗议我把脑袋摔破，吓得他们赶紧放开我再不敢管我。

我自由了，从此我行我素，来去无踪。

其实我不傻，不管跑多远都能找到回家的路，我说过我比你们都要聪明。我虽然小偷小摸但我从不伤害人，而且我还从飞驰的汽车旁抱起乱跑的孩子放在安全的地方，虽然我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但是我比你们都有爱心。

不要以为我的样子疯疯癫癫我就没有自尊，我讨厌你们在我走过的地方指指点点，我讨厌你们没教养的孩子往我身上扔石头，于是我决定住在山林，从此和凡事再无瓜葛。

我住进了山洞，夜晚来临，周围一片黑暗，山风呼啸，我并不害怕，我感觉最恐怖的是世俗和人心，不是黑暗和山风。

山上没电，除了做饭我从不点火，于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要活着，就必须有吃的，我不想老去山下的家里拿，我想自力更生，因为我要在这里住很久。

我找了个水草丰美的地方开荒种地，因为水草丰美，所以一定土地肥沃。我开始种庄稼、种菜。

我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心里是快乐的，用劳动创造果实，自给自足。人本就从自然中来，到自然中去，生活简单到一粥一饭，一朝一夕。因为没有世俗，所以也就没有烦恼。天下本无事，都是好事之人搅成多事之秋。

黑夜漫长，我不需要那么多睡眠，于是便在醒着的时候唱歌、背诵诗词。这些都是我在尘世的最爱，因为他能让人空灵，如今我又把这爱好带到山间，揉进这无边的黑暗和呼啸的山风。

一天早晨，和往常一样，我舒服地睡到自然醒，就着清晨洞口射进来的温暖阳光，懒洋洋地睁开了眼睛，就在我打算起身的瞬间，突然看见身旁放着一本书。

我很奇怪这里还会有别人，甚至这个人还知道我曾经喜欢看书。我把四周找了个遍，除了多了本书没有别的异常。

我今天不打算出去劳动了，这是我的自由。随便吃了点东西后，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躺下来翻看这本书:这本书剖析梦境，也剖析人性。我感觉书中的好多观点和我的想法非常一致，我不知不觉深陷其中。

当洞内光线暗下来时我迫不得已合上书本，意犹未尽。我知道又一个黑夜来临，我照例开始唱歌，唱着唱着便在迷糊中睡去，并且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我所处的山洞分为上下两层，我在上层，下面，还有我未知的一层。

早晨，梦醒了，奇怪的是，我身边又多了一本书，送的够勤的，昨天的那本还没看完，今天又送来了。我把书放好，开始寻找进入下层山洞的入口。

我相信梦境是真的，而且还确信下层有人，这两天的书不是凭空而降，是下层的人给我送上来的。

可我找了一天，一块岩石一块岩石的敲打还是没有找到入口。这个下层的人真的更会隐藏，难道比我还要聪明？我放弃了寻找，只得守株待兔。

夜半时分，我听到“滋滋嘎嘎”的声响，我知道，她来了。我前面的岩壁像门一样的被推开了一条缝，里面出来一个头发很长看不见面目的人，手里拿着一本书。

她轻手轻脚地来到我身边，把书放下，打算离开。

“留步吧，朋友。”我叫住她，那人不知道我是醒着的，听我叫她，症了一下，缓缓地转过身来。

洞内的月光并不明亮，但我仍能感受得到她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你是谁？你怎么在这里？”我怕吓着她似的轻轻地问她。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并不说话，后来被我问急了，从嗓子眼里发出嘶哑的“啊”声，我瞬间明白，长期的穴居生活，已让她丧失了语言功能。

我示意她坐下，她摇了摇头，转身回到岩壁的缝隙前，侧身挤了过去，岩壁随之关闭。

我多日的疑惑和猜测终于有了答案，这个山洞有洞中洞，下面的洞里还有人，而且是个年轻姑娘。解开了心中的谜团，我这个夜晚睡的格外踏实，我没有去打扰那个姑娘，也让她好好的睡一觉吧，好不容易等到半夜来给我送书，估计这会儿也困了。我打算明天一早去拜访她。

我每天都睡到自然醒，只不过这天早晨比平常醒得晚一些。简单的洗漱过后我开始准备早餐，今天的早饭比往常丰盛，我烤了一只昨天打来的野味，准备叫上昨晚那个姑娘和我一起吃。

我对世俗的人充满戒备，唯独对这个姑娘充满怜惜，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把早饭都弄好后，准备去叫那个姑娘。昨晚睡的那么晚，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醒？我推开昨天那扇岩壁，顺着一条人为垒成的石梯到了下层。下层比上层光线昏暗的多，如果不是开着洞门估计伸手不见五指。

下到石梯的底部，我让自己站好开始环顾洞内，这一看不要紧，看完把我吓了一跳，洞内竟然放着好多书，占据了洞内的半壁江山。看这个内洞的大小，和我上面差不多。

我轻轻呼唤那个姑娘:“你在哪里？”我知道她是不会说话的，呼唤完后极力用视线寻找，不久，我看到一摞书上有个人影缓缓起身，那姑娘太瘦弱，而且一头长发遮住了半个身子，贴在书上真的不容易被发现，原来她每晚都是躺在书上睡觉，她是真的把自己置身于书海。

我把那姑娘带出内洞来到我的“家”，和她一起共进早餐，那姑娘好像很久没吃过熟食，抓住那野味狼吞虎咽地吃下去，顷刻间吃的毛都不剩。吃完，她冲着我笑，我竟然在那笑容里感到了些许温暖，因为从来都没有人会对着我笑，在世俗的世界里，我是一个异类，人人对我唯恐避之不及，受尽了辛酸和嘲讽，如今竟然有人对我笑，我受宠若惊。我也对着她笑。

“是不是很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你喜欢吃，我再去给你捉，山林里有的是。”我对她说。她使劲冲我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她，她摇头。或许她是忘记了自己在尘世的名字，忘记了好，把从前的一切都忘记吧，如果不是经历了极致的悲凉和绝望，谁又会来到这里？

“我给你取个名字吧。”我对她说，她笑着点头，就那一笑，再次温暖了我，那笑容里有依赖和信任，好像，还有欣赏。我在这山林度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在孤独中麻痹着自己渴望的灵魂，如今，你出现了，给我带来了温暖和快乐，你就是我在山林遇到的宝。

“对了，我就叫你宝儿吧。”我脱口而出。那姑娘，不，宝儿看着我使劲地笑。

我没有追问她的过往，我只想简单地对她好。想让我知道的，她自会告诉我，不想让我知道的，我问也没有用。我们只是生活在山林简单快乐的两个人，我们的过去和现在无关。

我发现自从遇到了宝儿后我每天都笑。我在尘世是不会笑的，或许应该更确切地说是没有人让我发笑，甚至我都忘记了笑是什么感觉，可是遇到宝儿后，我却时时刻刻不由自主地微笑。

我让宝儿搬离了内洞，上来和我一起居住，上层的光线和温度比下层要强的多，对宝儿的身体有好处。内洞有一条暗河，里面有蛇鼠，我无法想象宝儿是怎样靠着这些可怕的物种生存至今，或许宝儿的心里和我一样，最惧怕的不是蛇鼠，而是世俗和人心。

宝儿跟着我不必再吃生食，我每天捉了野鸡野兔烤熟了给她吃，她也不闲着，跟在我身后采摘山果。因为有了这些食物的滋养和我的照顾，渐渐地，宝儿的脸色变得红润，发根处也开始长出黑丝，我欣喜若狂，并下定决心让宝儿重新发声。我觉得我能做到，我相信宝儿也能。

我们回到山洞，我念书给宝儿听。这些书宝儿都已看完，借着岩壁缝隙透进来的微弱的光，一本一本地，一遍一遍地读完了洞内所有的书，并且烂熟于心。我在读书的时候她看着我的嘴型一张一合，发出嘶哑的“啊啊”声。宝儿也在努力地让自己重新学会说话，我感觉她有好多的话想对我说。

有一天我正在那片荒地里劳作，突然一声“哥哥”传入我的耳膜，我回头一看，是宝儿正笑意盈盈地看着我，我激动的双眼含满了泪水，宝儿终于会说话了，一声“哥哥”叫的我柔场寸断。这声“哥哥”，有对亲人的信任，也有对恋人的依恋，我突然感觉自己无比重要和高大，宝儿需要我，我要保护她。

自从遇到了宝儿我不再邋遢，每天都跳到小溪里洗澡，山中的泉水清澈透亮，把我的身子冲洗得干干净净。对着溪水看看自己的样子，水中有一个俊秀的脸庞，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我自己长得这么漂亮。

宝儿也是，任那清澈的山泉水把自己浸泡，浸泡掉一身污秽，浸泡出一个美丽的脸庞。宝儿的黑丝越来越长，我帮她剪掉了那些白发。这样看上去宝儿更好看，她就是一个可爱的姑娘。宝儿也帮我剪掉了胡须和毛发，我在宝儿的眼里，变得干净而又清爽。我和宝儿在这空旷的山林相倚相偎，惺惺相惜。

宝儿告诉我，她误打误撞来到这个山洞的时候，岩壁的门是开着的，她也很奇怪里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书，或许是哪个没落的有钱人家私藏在此的。更让她感到奇怪的是，洞内的那些活物，竟然对书没有任何损害，难道那些不会说话的生灵也对书有着天然的敬畏。

我和宝儿在山间劳动，嘻戏，追逐，打闹，过着最原始，最简单，而又最开心最快乐的日子。我们的情意也在朝夕相处中日渐浓厚，我发现自己并不单纯，我所信奉的六根清净在宝儿面前不堪一击。甚至，我感到自己无比邪恶，宝儿那回眸一笑的妩媚让我的欲念在骨头里发酥，原来我推崇的清高都是自欺欺人，我发现我终究也逃脱不了世俗，我的七情六欲和常人无异。

敢于正视自己后我开始清理自己的思绪，我发现生命里牵挂的人除了宝儿还有娘亲，我不止一次地站在山头向家的方向眺望，思念那个为我操碎了心的亲人。我已多年未回家，生死不明，我能想象她每日以泪洗面的凄惨。即便有一个疯癫的儿子她也有寄托，或者说活下去的动力和支撑。假如我死了，她也就破碎了后半生的梦，从此她的世界只剩下凋零。

我决定要下山了，去山下续我今世未了的情。更重要的，宝儿已有身孕，我不想让我的孩子在人类的社会里活成另类。

下山之前我和宝儿决定把我们的故事写成书，带到滚滚红尘中。我们的工作开始了，我和宝儿轮流着来，我写累了她写，她写累了我写，我的宝儿真不简单，思维敏捷，思如泉涌，这都得益于她读过的那些书。为此我们给书稿定名为《书洞》，感谢那些书打通了我们的灵魂，感谢我和宝儿的相依相偎融化了彼此的心。

在宝儿即将临盆之际，我们的书稿完成了，这是我们山上生活这些年唯一的珍贵的财富，除了书稿我们什么都没带走。山洞里的那些书我们也没动，让它们永远留在那里吧，以拯救那些迷途的羔羊。

那天早晨，天还没亮，我就带好书稿牵着宝儿的手下山了，我想在天亮娘亲打开院门的时候看到我们站到她面前。

远远的，近了，又近了，我曾经憎恶至极的街道，如今却变得如此亲切。我径直走到家门口，轻轻扣响院门。门开了，是母亲，她在这些年里迅速衰老。

“娘！你的不肖儿子回来了！”我双膝跪地，用最世俗的方式向娘亲忏悔。母亲弯下腰，反复地摩挲着我的脸颊，确认是我后喜极而泣，泣不成声。我的母亲，这位凄凉了半世的女人，终于等来了云开雾散的这一天。娘，儿向你保证，从此您的生命里再无寒冬。

母亲哭罢，看到旁边挺着大肚子的宝儿，疑惑地看着我。

“这是您的儿媳和未来的孙子。”

“啊！”母亲惊讶得合不上嘴，高兴得竟有些语无伦次，半天才想起来把我们带到屋里。

有了母亲照顾宝儿，我放心轻松了好多，穿上母亲买回来的新衣服，又去理发店刮了胡子理了发，感觉自己精神了很多。我当然精神了，我又获得了新生。

收拾完了自己，我又赶紧出去找出版社联系出版我的书。走在街上，我很自然地和街坊邻居打着招呼，大家惊喜于我的变化，纷纷过来握着我的手祝贺我，我的眼睛竟然有些湿润，原来人性也可以如此善良。

也有人说我从山上捡了个媳妇回来后就不疯了，我没有理会那些闲言碎语，我知道自己从来都没有疯，这个世界上已经有人懂我，从此我的灵魂不再是一个人漂泊。

我的书出版得非常顺利，而且发行量极好，我突然明白原来有那么多人走过弯路，怀疑过人生，可是你要知道，所有的烦恼都有尽头，所有的苦难都有始终。

我和宝儿带着我们的孩子在院子里撒欢、嘻闹，我们珍惜这平凡的幸福，我们都是经历过极端世界人，如今凤凰涅槃，死而后生。一切都烟消云散，云淡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