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活着时,没人觉得他活着;如今死了,也没人觉得他死了。
他仍旧穿着黑袄黑裤,腰间系条黑布袋,驼着背,蹲在西大路口的照壁下,嗫嚅着和自己说话。
大家都说二爷死得好,病得突然,在炕上躺了几天就利利落落地死了,没花一分钱。
二爷一辈子没成家,和他弟弟一家过活,年轻时像长工,老了没少遭白眼。死的时候,总算没拖累别人。
已经退休还家的三爷给他哥办了场葬礼,既不草率也不隆重,只是按照乡俗,请乐工唱了几折戏。门子都来了人,亲戚们也络绎赶来,穿白戴孝,连哭带笑,热闹了几天。
二爷瞎活了一辈子,可怜啊。大家一番感慨。
一辈子总算活完了,死也倒好。又一番唏嘘。
连名字也叫不上的孝子孝孙们垂头列队,在灵堂前行礼。祭桌上摆着的,是二爷生前唯一的相片,他靠在对门跑出租的车旁,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那是他死前一年的春节,考上大学的狗蛋给照的。如果没有这张照片,三爷应该也会死前为他抢拍一张遗照,但既然有了则不必麻烦了。行礼的人望着这照片,有点不认识二爷。
出殡那天清晨飘着霏雪,送葬队伍迤逦走在风中,哀感顽艳。三爷的几个女儿挽着灵柩,抑抑扬扬地哭着。唉,伯啊,你死得可怜啊,你撇下我们,你走你的了呀。旁人不禁听得戚然。
走到村里的十字路口,队伍停步,三爷的独子举着瓦盆走到前面。观者瞩目,窃窃私语。建国给摔盆盆,就当儿子一般。小的时候,二爷天天把建国扛在肩上,爱得什么似的。建国一脸凝重站在中间,司仪一声高喊,他便将瓦盆摔下。啪地一声,建国哭号起来。
跟着一阵哭号,天地肃然,雪飘得更密。一串鞭炮响过之后,几个乐手在前面吹吹打打,送殡队伍蠕蠕而动,像一条白色的大蛇,游过寒冷的早晨,去往村东的坟坨地。
列祖列宗都埋在这里。坟地不大,且分给两个生产队种庄稼,每年挖掉一圈,老坟便年年缩小最后慢慢消失。
下葬前,照例要孝子下去探查妥帖,建国正要下去,三爷给拦住了。他自己腰上绑了条绳,让人缒着下去了。墓穴又深又黑,上面围了一圈人探首瞧着,都不言语。过了半晌,下面不见动静。三爷,三爷,门子人在上面喊。三爷从墓侧甬道移出,只看得见一张脸。快拉我上去啊,狗日的。他叫了一声,大伙儿才忙拉他上来。三爷的胖身子吊在绳上,几个妇女忍不住笑了。三爷上来后脸色很难看,说快埋吧。
黑漆桐木棺材徐徐下到墓里,很重,里面躺着三爷和他过完了的一生。他的眼闭了,再也不会睁开了。男劳们一锨一锨填土,妇女们放声亦歌亦哭,很快墓封上了。很快,垒起一个坟茔,圆圆的,像一个大馒头。砖砌的墓门上插着一个花圈。
众人皆舒了口气,为下葬完了,也为二爷的死。他的罪受完了,他弟弟一家的罪也受完了。也为总算埋完了,大清早忙到太阳快端。
雪不知何时停的,地上很滑,送葬的人摔着孝衫,三三两两,说说笑笑往回走。白雪覆盖的村子飘着炊烟,大家都喊肚子饿了。
到三爷家时,待客的筵席从门厅摆到街上,戏班子正在门口唱着,唢呐吹得震响。大家兴高采烈地吃着。遗相上的二爷,靠在车旁微笑着。阳光普照。
二爷享年七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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