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我们都有自己的盔甲 从此刀枪不入 百毒不侵
淡淡的雾气笼罩着弄堂。街角的路灯孤单的亮着,昏黄的光线刺进了雾霭里。夜晚的弄堂安静得有点吓人。
“我走,我走你就满意了。”隔壁传来陈昂的声音。他又和他妈吵架了。
“砰-”。门被重重的摔上了。过了一会又是一阵低沉的关门声-陈昂他妈又出去找他了。
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
我合上了书本,揉揉酸痛的眼睛,叹了口气,又低下头继续和刁难人的数理化周旋。
我和陈昂都是在弄堂长大的孩子。从我记事起他就和他妈住在弄堂里。弄堂里的女人说他爸爸跟别的女人跑了,也有的说是蹲监狱了。总之,他这样的家庭就像是枣红色的上衣配着草绿色的裤子,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蹩脚。
“昨晚和你妈吵架了?”第二天上学时我问陈昂。虽然已经知道答案,可我还是将句末的问号保留了下来。
“嗯,女人就是麻烦。”陈昂低着头玩弄着新买的手机,一边回答。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我和陈昂都是话不多的孩子。
到学校的时候班主任已经虎视眈眈地立在教室门口等候着迟到的学生。我和陈昂知趣的侧过身子,小心翼翼地从班主任身边走过。
这是这个县城唯一的一所高中。前几年出了一个叫张超的北大生,给这个平静的小城带来了不小的冲击。那时候我才上小学,每天晚饭后的必修课就是提着小板凳端端正正的坐在电视机前看有关张超的新闻,然后再端端正正聆听我爸我妈对我恨铁不成钢的批判以及对张超由衷的赞赏。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我出生的时候脑门上就贴着“高考倒计时”的标签。
张超成了弄堂里的妇女们最热门的话题。她们都极力将自己的孩子和这位状元联系在一起,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食物链一样,引发了一连串的张氏效应。你会发现弄堂的女人从未召开过“如何培养孩子”的座谈会,却在大政方针上出奇的一致。
从那以后每年的高考后人们都特别关注广场上那大红色的光荣榜。但着实令人抱歉的是,历史的发展方向并不是人们所希望的那样,一个张超走掉了,另一个张小超站出来。人们也只能望着那块牌子唏嘘不已。用陈昂的话说,偶然的成功比必然的失败更可拍。
学校为了不让人们忘了这个偶然,赫然将张超的照片挂在楼道里供人瞻仰。下面还配了一小段文字加以解释,搞得跟生物书里绝了种的动物一样。
我和陈昂每次经过都会驻足一会。
“张超肯定想不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乡人民对他如此念念不忘。”陈昂望着墙上的照片说。
“咱就别指望将来也让人挂在这里。”
我说得没错。我和陈昂都是他们眼里的“问题学生”,天生就不是读书的坯子。
我睁开眼睛通常已经是第三节课了。台上的英语老师不是唾液横飞的招来前几排学生的白眼,就是扭动着发福的屁股在黑板上写着连老外看了都会头痛的英语句子。而陈昂早就在这个时候翘课了。
放学的时候陈昂在学校门口等着我。他手里夹着烟,靠在墙上,慢慢吐着烟圈。看到我来了又狠狠地吸了一口,顺手将烟嘴仍在地上。
“今晚有事。”陈昂淡淡说道。陈昂所谓的“有事”通常就是要去和别人打架了。
“需要我帮忙吗?”我问。
“等我短信吧。”陈昂微微叹了口气.
记得小时候和弄堂里的孩子一起玩,陈昂经常被他们指着鼻子说:“没爹的孩子,没爹的孩子。”那时候的陈昂常常会和他们厮打在一起。于是几乎每次都会有家长领着自己鼻青脸肿的孩子到陈昂家兴师问罪。陈昂的妈妈一边向前怒火冲天的家长赔着不是,一边厉声让更加鼻青脸肿的陈昂向那个躲在父亲身后笑得得意洋洋的孩子道歉。
陈昂不说话,双手紧紧地握着。于是陈昂的妈妈就当来的家长的面掴他,他不躲也不哭,一直握着双手。
直到打到对方的家长心满意足地离开,临走还不忘甩下一句“真是没爸没教养。”剩下的便是陈昂妈妈无助的哭声和依旧是一脸漠然的陈昂。
真是没爸没教养。真是没爸没教养。
果然第二节晚自习的时候我收到了陈昂发来的短信。
我见到陈昂时他正坐在路沿边上抽烟。我看到了他身上的伤痕。一条胳膊也被划开了一道血子,血液慢慢流出。我掏出随身带着的手巾将伤口简单处理了一下。血液流到手上,就像冬天湿润的手摸到了冰冷的金属,很黏手。
“这帮孙子居然动了刀。”陈昂愤然的说完又狠狠吸了一口烟。
“给我一根。”我用带血的手接过他递来的烟。默默吸着。
“子尤,喝点酒吧。”陈昂将烟嘴扔向了路中心。
我买来了啤酒,不知是不是天冷的缘故,每咽下一口啤酒嗓子就像是被刀划过一样的疼痛。
“子尤,等到了十八岁,我们就开始好好学习,将来也考个好一点的大学。”
“好。”我应了一声,又猛猛灌下一口酒。不知为什么这次痛得特别厉害。
我一直觉得我妈给我起错了名字-吴子尤,没自由。
“你知道吗,我将来想做一个卖唱的艺人,从一个城市流浪到另一个城市。”陈昂眯着眼,不像是一个轻狂的少年,而是一个经历了世态炎凉的中年男子。
我和陈昂彼此望了对方一眼,忽然大笑起来。
我们都是平凡的人,有着平凡的梦想。平凡到只剩下了单调的呼吸声。街上的行人用奇怪的眼神鄙夷的从我们身上一扫而过。对面的酒吧一直放着歌。
夜晚刮着风,被风吹倒的啤酒罐滚向了路边的下水道。
当一种环境压抑得让人无法呼吸的时候,自甘堕落的毁灭未尝不是一种自我的解脱和对这种环境无声的抗争。
弄堂又一次迎来了冬季。这个冬天对于弄堂似乎显得格外的安静。好似所有的声音的声音都被雪吞噬了一般。有些事情你越以为是理所应当,可生活却狠狠地扇了你一个耳光,你才会发现原来是上帝在教我们如何学会低头,去珍惜眼前的一切。
再次听到陈昂和他妈妈的争吵声已是来年的初春了。
厚重的雾气笼罩着弄堂。街角的路灯也已经被淘气的孩子弄坏了。偶尔有路过的行人发出一小句的抱怨。一片雾气中弄堂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我走,我走你就满意了。”
“砰-”门被重重摔上了。陈昂又离家出走了。
我出去扔垃圾的时候遇到了陈昂的妈妈。她正准备出去找陈昂。
“其实我家陈昂是个孝顺的孩子呢。小时候见我累了就跑过来给我捶背,还给我洗过脚呢。我不让他洗吧,就哭个不停。”她和我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望着前面,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我知道她是在看陈昂有没有在巷口。可前面除了黑暗剩下的还是黑暗。
她说起陈昂有一种做母亲的骄傲,虽然在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可通过她的声音我知道她笑了。
我随手将垃圾扔向垃圾堆。我看着陈昂的妈妈渐渐消失在街角。黑暗中她模糊而消瘦的背影越发显得孱弱无力。我忽然有种想叫住她的冲动,可是最终还是没能张开口。
我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刹车声。刺眼的光线一闪而过。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的倒了下去。接着就是陈昂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我赶到的时候陈昂抱着他妈妈无力的哭泣着。那一刻他又恢复了一个少年应有的软弱。血液不断涌了出来。
路上的行人偶尔驻足一会儿便又摇着头离开了。弄堂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
“快,快打120.”我冲着瘫坐在地上的陈昂喊道。
陈昂妈妈推进手术室的那晚我和陈昂都在医院里。
我倚着过道里雪白的墙壁,呆望着窗外发紫的夜色。
陈昂一直蹲在墙角,抱着双膝,把头埋进去。干净的衬衣被血迹染红了一大片。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他一直重复着这句话,就像是一个电力十足的复读机。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我走了过去,双手用尽所有的力气向他打去。
“对,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应该被车撞的人是你。”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但我知道只有这样他心里才会好受一些。
过了许久,隔壁的妇产科传来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的声音。
这是一个生命接替另一个生命的标志。是已故的生命带来了新生。
陈昂终于放声大哭起来。后来他便不出声音抱着我哭。我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的说“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陈昂在我怀里拼命地摇头。
他用力的抱着我,我没有动,任由他的指甲深深陷入我的身体里。
陈昂妈妈的葬礼很简单。甚至简单到连个像样的仪式都没有。她走的时候面容很安详。她终于可以丢下背负了大半辈子的屈辱与疲倦,安详的走了。
陈昂默默看着母亲墓碑上的照片,眼睛被风吹红了。
黑白的照片上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眼角洋溢着幸福的光芒,带着初为人妻的喜悦-陈昂说这是他妈妈刚结婚时照的。
我望着照片上那个笑靥如花的女子,忽然发现这个世界上你所遇到的人都不能陪你走完这一生。那些我们爱的人和爱我们的人,不是像流星般一闪而过,就是被生死轮回所禁锢着。他们可以陪你走过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可就是没有办法抵达终点。
这个世界似乎过于广阔。广阔到让人找不到边界。所以人们往往看不清原貌,辩不明真假。这世界有太多事情无法解释。往往是看起去杂乱无章,可在冥冥之中似乎又有它的定数,所以让你无法深究为什么。
陈昂被一个远方的亲戚接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弄堂里穿行。傍晚的弄堂里充满了裹着浓郁的油烟味的尘埃。街角的路灯依旧没人修理,偶尔可以听到弄堂里夫妻吵架的声音和孩子的渐渐消去的嬉闹声。
其实什么声音也没有。弄堂就像是一个功能强大的消声器,能将所有的声音湮没。
隔壁新搬来的是幸福的一家三口。女主人每次见了我都会热情的跟我打招呼。我知道陈昂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一年我和陈昂都刚满十八岁。
我忽然有想起了那首陈昂特别喜欢诗。我记得那是个不怎么出名的诗人,诗的名字也很奇怪,陪客。
任世间流过,凝结成琥珀;
那些一起喜怒哀乐的人,好似从未来过;
转身须臾间,你可曾想留下过。
谁来原谅我,少不更事犯下的错,
原来我们都是游走在凡世间彼此的陪客......
那曾经安眠于花间的少年,终究抵不过这似水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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