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终于狠下心来把我刚刚才买来不久、非常钟爱的新铅笔上的橡皮擦一口咬掉的时候，同学们集体爆出哄然大笑。他们像欣赏一只急疯了的猴子般洋洋得意，似乎还想从心底涌望着再多挑逗一会儿的尽兴。
我强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仰起头，摇晃着手中的铅笔，还不忘笑着说，“相信了吧，这不是我偷来的。”
那是七岁的一个夏季，我无法忘记，当我打开我的铅笔盒满心雀跃取出新买的那只铅笔时，被人一口咬定是偷来的糟心感觉。
“喂，这不是××的铅笔吗，怎么会到你这里来了？”
“哎，大家都过来，看这是不是××的东西啊。”
“就是啊，和××的那支一模一样，肯定是你偷的，××，你过来看看，这是不是你的？”
我焦急地向大伙解释说这是我自己买的，然而没有人信，硬是要把××拉来指认。
“××，你自己来说，这到底是不是你的？”
××看向我的眼神有些犹豫，我心知无愧，默然等待他的回复，却不想在众人七嘴八舌的不断逼问下，他已经开始闪烁其词。
“我……我也不确定，可……可能是吧。”
我如同晴天霹雳般呆住，百口莫辩。明明上午我还看到他的铅笔盒里有那支笔，明明他那支已经用过而我的还是全新，可他却不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拿出来为我辩解，证明这一点点毫不相干的清白。
“我就说了嘛，××（我的名字）是小偷，这是她偷来的！”
高潮再次被掀起，众人的嘘声瞬间将我团团围住，像一个大烤炉般无情丢至我于上空，热气氤氲不散。
在那个年纪，“偷”是个极其严重的字眼，非常之大的污蔑，我受不了这样的指责，为了印证自己清白，我握紧了手中崭新的铅笔，对准铅笔最上方的小小橡皮擦，狠狠咬了下去。
那是那个时候我最好的一支铅笔，那个年代所拥有的绝大多数铅笔都也只是光秃秃的一根杆，唯有那天，我带了一支顶端有橡皮擦的新铅笔过去，还不到一个小时，便成了我心中永远的痛念。
同学们愣了大概一秒钟，旋即哄堂大笑，几个人在指指点点之余不忘嘲笑我傻，众人纷纷散开离去后，××也在那一刻打开铅笔盒拿出他的铅笔，如释重负般说道，“我的在这里，那支不是我的。”
我伤心遗憾那支残缺了半块橡皮的铅笔，但同时也在暗暗得意，因为这一局，我赢了。
我两年内唯一的一次胜利，哪怕是用如此决绝白痴的手段，亲口咬掉自己所钟爱的橡皮擦，也不足为惜。至于为什么选择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的清白是因为，他们明白我根本就没有勇气去反抗，只有是我自己的铅笔我才敢这么咬下去，也只有这样他们才肯收手，因为在那之前，我早已被欺负过多次。
小时候的我生得异常漂亮，伶俐可爱，学习成绩好，对长辈敬重，品德上更加是优秀可嘉，从来没有偷过任何东西、打过任何架。如果一定要说我当时有什么缺点，那应该就是性格过于内向害羞了。我不敢跟同学们去交谈玩耍，下课的时候也大多是一个人躲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看书，或是远远地看着他们玩。没有人理我，我反而觉得也很好，因为大家总是经常围成一团推推搡搡，我总觉得这样很危险，所以平日里都是不参与到一起的，所以即使是到最后小学毕业，我都始终没有学会跳皮筋的游戏。
那时我们班上有一位男孩子，长相比较怜人，比较招女生们的喜欢，女孩子特别喜欢扎堆来集体逗他。有几个女生长得比他个子还高，加上身旁不少人围观起哄，人一多起来，大队伍就乱了，个子高的挡在外面，里面的人你推我挡，中间不知道谁在那里抓了一把，把那个男生的脸给划破了，指甲划掉了一块皮，流了血，不算特别严重，但是看起来蛮吓人。男生当场哭了，搞事情的女生们一哄而散，有两个稍微懂事点的去叫了老师，有几个留在男生面前查看伤势，而我，自始至终在我的座位上从未离开。
然而天要掉口锅来砸你，你想躲都是躲不掉的。老师匆匆赶来把男生送去了医务室，然后开始寻究原因。
“是谁弄的？”她问那些在场看到的同学们。
有人说没看到，有人说是男生自己弄的，突然间有个声音在角落无辜响起，“是××（我的名字）。”
我不懂她们这样指认冤枉我的目的究竟是为何，因为我从未招惹过这些人，也自认为并没有做过任何让她们讨厌过的事情，况且我更加是没有离开过自己的位置半步。照理说，在场有那么多人看到，应该都很清楚，整个游戏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参与过。
我以为会有一个人，哪怕一个，在这句过后会帮我解释：不是她，她当时没有和我们一起玩，跟她没关系的……却完全没想到，得到的竟然是全部人的呼应。
“对，就是××！”
“是的，就是她！”
“我也看见了。”
……
我吃惊，我害怕，我百口莫辩。一个六岁的女孩子，当年还不懂如何去解释，也没有勇气去做任何解释，只觉得委屈极了。齐刷刷的目光像一道冰冻住我的身心，我不敢说一句话，只好站在那边看着老师手足无措，最后嘤嘤地哭了。
老师的下一句话令我更觉寒冷，她说，“你还有脸哭？”
那是一个曾经流血受伤磕了碰了多年都不会哭的小女生最无助的眼泪，她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完全撕去了尊严，将整个柔小的身躯卑微了抛弃了给大家狂意蹂躏。
整整二十年过去了，即便现在看似无关痛痒地打出这行字，回想到当年的那个场景，回想起老师脱口而出的那句话，也依旧会心痛，依然忍不住泪目。
我被叫来了家长，被严厉批评了一顿，带回家反省的时候，家里人还觉得甚是不解，看起来孩子的指甲并不长啊，怎么能把同学给抓伤了呢。
你问我，为什么不跟家人坦白自己是被冤枉，没有为什么，小孩子的个性分很多种，我就是那种最懦弱最胆怯的。我也不知道到底在担心什么，害怕什么，然而，孩子的心灵就是很脆弱啊，她不知道怎么样才是保护。
所以后来这样类似的事情继续接二连三的发生。比如上课时间同桌转过头跟后排人讲话，老师听到声音走过来的时候，同桌会毫不犹豫地指认我，然后我必定会被痛斥一顿。我成了同学眼中顶级好用的替罪羔羊，无论犯了什么错，只要有我在，最后都能薅点羊毛出来。
只是他们想不到这羊毛之下竟是一匹如此深藏不露的狼。这种让他们安逸享受的欢乐人生没过多久就彻底结束了，因为我开始有了觉悟，有了自己的反抗手段。
咬掉橡皮擦的事件让我看到了暴力解决问题的可能性，而我的第一次真正施暴则是经过那个男生事件的影响以后，默默学习到的施威方式。
很不幸，这次我的同桌恰巧被老师调成了一个懦弱的男生，两弱相遇必有一强，屈辱委屈过后，内心的强者姿态在不断呼之欲出，在一次无关紧要的争执过后，我抓伤了他的手。
我真的不是有心的，我当时给自己的判定是，他反抗，所以我必须要还击。我下手不重，但也是破了皮，有一点点血渗出来。我看着他，他看着伤口，然后他哭了。
我又被叫了家长。
于是我俩结下了梁子。
我意识了到自己的威力，原来我可以令到一个人如此轻而易举地哭，原来这样对付对手的方式是有效的，原来这样我就可以不会被人欺负了。
于是便有了第二次。我又一次抓伤了他，他又一次哭，我又一次被叫家长。
我开始有了骄傲快乐的感觉，忽然之间，我竟然感受到自己可以拥有这种神奇的力量，一种凌驾于他人之上，肆意欣赏别人伤口快感的玄妙感觉。不会再有人找我做替罪羊，因为他们开始记得我这个新的印象，我是一个连男生都敢给欺负哭的人，是一个坏蛋，是一个恶魔，是一个注定不会被人喜欢的人，也正是因为这样，坏蛋才不需要再用看人眼色行事。
我用我的武力值宣告着我的胜利，也宣告着跟同桌缘分的短暂结束——在第三次抓伤他之后，老师不仅再次请来了家长，还给我换了新同桌。
但这反倒成了我从此乐此不疲的兴奋新鲜源泉，我痴迷于欺负每一任新来的同桌，似乎对这种做法上了瘾。有的人会跟我对打，最后两败俱伤；但更多的却都只是在我的利爪之下屈服认输，甚至于默默忍受一声不吭，就如同我当初那样。
终于有一天，我的新同桌，一个戴眼镜的斯文小男生禁受不住我的每日摧残，请他老爸亲自来学校调解。当时我们都是三年级，很少有家长没有老师的邀请就自己过来的。我见到他爸爸的突然来临很是惊讶，内心十分心虚胆怯，然而面子上还是装出一副坦然小霸王的气势。
“你是他同桌对吧，为什么总是欺负我儿子呢，他的手都被抓成这样了，怎么下这么重的手啊。”他爸爸跟他一样斯斯文文，虽然生气，但是说话仍然是客客气气温温和和。
我很尴尬，因为此时此刻在场的同学们都好奇地全部围涌了过来，大家一个个地探着脑袋看他手上的新旧疤痕，继而再转头看向他爸爸，都在等这事情该会如何处理。我非常惧怕这时候老师提早来到学校，如果这时老师来看到他家长在这里，那我百分百就死定了。他爸爸等待我做出一个解释，可是我无法解释。我的确是欺负了他儿子，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大家又都这样一起看着我，我只好生硬地转移话题——
“我给你看我写的字！”
说来惭愧，虽然那几年里面我的人格有缺陷，但不可否认的是，当年我的学习成绩真的是特别特别好，小学六年年年都是年级第一，只有一次在五年级的时候考了一次第三名，还哭了小半天……而且写的字也一直都是全班公认的漂亮。
他爸爸站在那里静静地看我写字，没有打扰我，也没有继续追究下去，给我保全了面子。我写完一张，又对他说，“我还会用左手写呢！”用左手又写了一遍。他爸爸看到笑了，“你这么厉害，还会用左手写字呢。”
“是啊。”
“写的真好，你以后要向你同桌多学习学习。”他爸爸对他讲。
他儿子一脸懵逼。
“那你以后别欺负他了知道吗，好好相处，同桌就应该这样，互相帮助，才能一起进步啊。”
我有些羞愧，“我不是故意的……”
“好了，我走了，向你同桌好好学习！”他爸爸拍拍他离开了。
也许今日看来，他父亲的做法未必见得有多正确，但当时在我心里，却像是给我黑暗的一角轻轻撒了一把阳光，照亮了我整个内心。我能够从自己的黑暗中完完全全地走出去，再也不用惧怕自己的阴暗，这是我当时全部的感觉。
从那之后，我真的再没有欺负过任何一个人，甚至于在他人都在孤立那个人、欺负那个人、误解那个人的时候，我依然可以跟那个人无所顾忌地交谈，依然想有了解他、和他交朋友的渴望。
我是个经历过校园霸凌的人，也曾经是实施过校园霸凌的人，哪怕在成长许多年之后，我也依旧没能躲得过校园的冷暴力。时至今日再回首，其实很多关节点都想通了，也就不痛了，但留下的遗憾却始终是一辈子的。因为记忆实在是没有办法抹去，那些不好的东西在人生最美好的几年内反而成了最主要的阴影，更由此而伴随一生，想想就很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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