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警官的日常
梁琭下班了,同样是二十几岁的小姑娘,但却是二十八,不尴不尬的年龄,她想抓住二十多岁的尾巴,又觉得奔三是个这么现实的问题,她必须准备,从小她就在准备,十岁,十八,二十,这些生日被记忆的意义不在于一年一度的狂欢和庆贺,而是在于为将来准备——有心理承受有一天自己就是个三十岁阿姨的事实。梁琭在想这些的同时,同事们三下五除二地收拾好了东西陆陆续续离开了。梁琭是补缺调过来的,此前所在的辖区同事大多和她差不多大,也就有的聊。现在,周围都是中年发福的大叔,油腻算不上,对待梁琭似亲人胜过朋友一些,亲人淡,朋友浓。
梁琭回过神来也没有迟疑,她没有什么地方可去,约会也好,回家吃火锅也好,没有安排。家里冷锅冷灶,梁琭知道,不出意外,(这话说的极保守谨慎,有什么意外呢)自己会在家里做饭,做饭是为了有片刻可以忙碌起来,以此打发时间。
到家了,匆匆忙忙地脱下警服,肩章领花胸号却得小心翼翼,一方面是尊敬,一方面是怕损坏,怕挂在什么上面。梁琭苦笑了一下,也许自己没那么热爱人民警察这个职业,有觉得真是多虑,一身衣服,一点念头能看出什么。梁琭却常常在这些小事上发现端倪,同小区里住着的源静同样在这个灰扑扑的地方长大,她和梁琭年龄相差不大,但细枝末节尤为显得有教养,从不抱怨,从不急躁,慢条斯理,有条不紊,冬天小区的水管冻了,施工队抢修,源静绕过施工地灰白色的旧水泥和深褐色的新水泥的时候,从不为了快点通行而沿着大大小小的坑和沟走过去,而梁琭呢,没熟人的时候就就在这些坑和沟之间跳来跳去。说起来这几天算是这个小区唯一让梁琭觉得有生气的事情了吧,一群人看起来比自己还要落魄,挣扎在贫困线上,但偶尔在小卖部里碰上他们或者当饭点是在卧室打开窗子,就能听到他们爽朗的笑声和谈话,梁琭喜欢他们胜过喜欢源静,喜欢源静又胜过喜欢自己。
梁琭一个人住在二楼的一户,楼下是餐馆,父母搬去了姐姐家,帮忙照料孩子,因此农民工的到来给她寂静的居所增添了很多热闹,尽管不是主观上这样做。父母搬走,梁琭无聊地发慌,她常常故意绕很远才去菜市场,一路上和楼下晒太阳聊天的老头老太太打个招呼,有时甚至于聊上半天,买菜到成了无关紧要的事,在没有人可聊天的情况下才会老老实实的去菜市场。
这天天气并不好,阴沉沉的,也或许是雾霾,梁琭找出了口罩,白色的,样子很老式,外面的绒起球了,好像是母亲的口罩,但好在是干净的,她发现自己竟然并不在乎很多,戴上口罩决定去菜市场。今天小区外面不会有闲聊大军了,出于习惯,也许是出于无聊,她出发了。冬天黑得早很多,同样的地点夏天就可以多趁着天亮时间选择,好在梁琭并不怎么会选择,搞定的很快,白菜买了一大颗,鸡肉顺便买的,在各种调味品之间转几圈,手里提着八角和胡椒粉出来了。很奇怪,母亲在家的时候最不愿意在菜里迟到八角,偏偏母亲走了一切都想延续以往的生活。梁琭决定走了,却不想,她就是在这里听到“塔龙”这两个字的。
事后想想,根本没有人告诉梁琭“塔龙”是哪两个字,直觉告诉她,应该是这么写吧。
塔龙事件
梁琭没有什么侦探思维,平时这样的小说也不敢碰,超级英雄或者神探没有什么吸引力,反而是这类故事里或吊诡或惊悚的情节会让自己心惊肉跳,几天不踏实。出于安全,梁琭从不关心这些。但莫名其妙,也许在隐秘的内心中,也有探求真相的强烈欲望吧。梁琭假装在韭菜和鸭蛋的摊子前询问,甚至开始极其细致地挑起韭菜来,就为了听隔壁摊主的对话,关于塔龙。
她开始怀疑听错了,也许是个人名,但后来确信了,至少确信了这两个字的发音是塔龙。塔龙是什么,这事并不小,至少比韭菜鸭蛋和梦圆小区老头老太太们的谈话内容大的多。梁琭在区报纸上同样看到了,当然,知道这个故事的完整一部分是在特地要到的报纸上了解的。
主人公就在楼上,或者说,线索人物就在楼上。报纸标题是这么说的:澎水或现水怪,六旬老人称塔龙。也唯有这么小的地方报纸大张旗鼓地报道这类事情,一定是误会。不仅仅是凭逻辑,梁琭知道,这个住在楼上六旬老人是源静的父亲,前几天刚刚中风了,也许是想交代什么,被记者妄自揣测,居然有了水怪这种匪夷所思的情节。想到这里,梁琭又好笑又心酸,想去探望一下楼上的邻居。从小到大,源静的生活方方面面都让梁琭羡慕,比如家庭条件好,源静上各种补习班的时候梁琭就在小区里和同样无所事事的男孩子疯跑;比如家庭氛围,源静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哥哥姐姐们虽然结婚生子,但常带了小宝宝去看望父母,一家人就算不是逢年过节也热闹得很;比如环境,明明是同样格局的房子,源静家就显得宽敞而不空旷,不像自己家,廉价东西居然能堆那么多,顿时就把房间变得狭小逼仄,这样乱,真不知道一家人怎么住下去的。梁琭决定做点饭端上去,她极想体验一下一大家子人的感觉,合餐是传统中国人的根,梁琭为此要拿出自己的真功夫做几个硬菜。鸡汤炖在锅里,白菜粉条豆腐做了一大盆,梁琭打通了电话,在拒绝了几次之后,对方有那么些为难地接受了她即将做客这件事。
敲开门,近距离见到源静,不是在大门口或者楼下偶遇,匆忙的一瞥和远远的轮廓;不是在电话里听到的一种声音,而是真是活生生的人,略有憔悴,但看起来依然平和,这样的人最有力量,梁琭不敢迟疑,早早调整好了心态,因此游刃有余地表现出一种恰宜的振奋,好让这一家舒服一些。梁琭自己也感慨,大概是这种面具让自己在外人看来不那么悲观,但突然发现一个问题,爸妈在家的时候自己是真的开心还是也戴着这张面具。眼前的源静逆光站着,和平时看不太一样,至于哪儿不一样,就是逆光的那种不一样呗。屋里亮,外面黑,源静开口请她进来。
家里只有三个人,至少今天是这样。
她还是没有想到,一场变故打压一个家庭多么绰绰有余,源老在床上,看样子完全认不得梁琭,也许是认出来而不能做什么。源静的母亲看起来倒还不错,家里仍旧井井有条,她递给了梁琭一只橘子,显然从床头的果篮里刚拿出来,凉凉的,剥开吃了一瓣,直凉到心里去,酸涩难以下咽,梁琭忍着吃完了,她觉得自己好像为源静一家做了一件好事,为着他们可以少吃这样的水果。“自从老源生病,家里的水果都吃不完了”,源母的一句话,怎么听怎么不是滋味。
源老看到外人来了,嘴里面发出呜呜声,好像要说点什么,梁琭大脑一个激灵,为什么要等着说呢,脱口问,您觉得澎水有水怪吗?一开口,反而自己脸红起来,这算什么事,上楼踩独家吗,自己又不是八卦狗仔又不是办案人员。果然,源老安静下来,应该是不回答了吧。但梁琭仔细看了看,源老的眼睛换了一个方向看,远远看有点翻白眼的感觉,是中风后的正常表现还是源老的某种提示,梁琭不太敢问了,怕得罪源家。
源静打圆场,把一家人引到客厅,尽管大家都有点失落,源母还是礼貌地倒了杯茶。客厅正对着门口的地方是一只橱窗,原来进门是看到的光源不只有客厅天花板的灯光,还有橱窗里的灯光。里面是源家大大小小的荣誉,源老不是好面子的人,但也珍视荣誉。梁琭想起来,源老对动物学的种种研究。
源静送她的时候,反而嘱咐她好好休息,她说自己晚上难过,忍不了的时候下楼转转,看到整栋楼里,梁琭的房间有微弱的光亮。梁琭怔了一下,其实她可以搪塞的,充电器的亮光,壁灯,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欺骗她,也不想解释,只是点了点头。
寻龙之行
梁琭拧钥匙的时候一瞥眼从猫眼的反光里看到背后蹑手蹑脚跟上来的小人儿,她略略惊慌了一下,塔龙?她不怕水怪,怕的是有人做手脚,源老的身体硬朗,中风之后第一件交代的事情就是塔龙,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的指向是不是某种寓意,梁琭又发毛了,他为什么长久得盯着自己。但随即,她就看清楚了来人的样貌,不动声色得假装开门,在后来者采取下一步动作之前回身给她一个拥抱。囡囡笑了,“小姨怎么知道是我”,她把手指放到嘴边,“上帝视角”,尽管此时面对面的两个人都是不信的。
大姐果然在,但母亲没有回来,时间已经过八点了,天黑漆漆的,大姐在厨房,梁琭一边喊着吃过了一边换拖鞋,囡囡在后面扯着自己的衣服玩。梁琭有点疲惫,为了打发孩子走,躲进了厨房,原来大姐买了熟食,正在装盘。透过窗子可以看到外面的灯光。小区的路灯坏了几只,新换的白色冷光和以前的黄色昏暗的光一样不实用,两者在晚上投下奇怪的光影,叠加地毫无韵味。
大姐是来看梁琭的,三个人围着一张小桌子吃饭,多少让这个家平添了几分生气。大姐果然不用看就知道梁琭的生活状态,买了各种梁琭爱吃的东西塞满了冰箱,鸡蛋,火腿,牛肉,火锅佐料,果汁,酸奶,唠叨着哪些容易过期,越来越像妈了。
囡囡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成为了寻找塔龙队伍中的一员,(如果两个人也能成为一支队伍的话)并且主动得担任起了小队长的角色,囡囡的策略很直接明了,她要让小姨陪她去动物园寻找塔龙,大概这个小脑瓜里认为所有的动物都可以在动物园里找到吧,梁琭哭笑不得,晚上非要挤在梁琭的被窝里睡觉,
梁琭显得有些为难,并因而停止了一晚的“秘密工作”。
梁琭觉得大概实在是没有必要刨根问底,而且私自停了一天自己的每日功课,轻松地睡觉了。第二天下午,和囡囡出发乘坐公交到市动物园去了。囡囡兴致很高,一路上问东问西,大概是想让小姨觉得自己此行十分认真。问了一些关于塔龙的问题,于是梁琭脸上全称黑线,尴尬地不知道怎么回答。塔龙,塔龙,就这样一直蔓延在拥挤的公交车厢里。囡囡还专门向动物园的工作人员询问了有没有一种塔龙,得到的答复当然是没有。
梁琭倒觉得自己的小题大做成为了一个孩子的负担,带着囡囡去游乐场,吃了冰淇淋,一直玩到天黑才回家。公交倒数第二班,梁琭带囡囡赶上这辆车,似乎是习惯了吧,谨慎如她,从不会坐最后一班车,从不会把自己放到孤注一掷的境地。发电厂的大烟囱把远处的天衬的好看极了,像袅袅炊烟,尽管梁琭知道大烟囱是双曲线型冷却塔。这炊烟不见得干净美好。梁琭眯了会眼睛,脑子里冒出来一个念头,大烟囱就在澎水的上游,环境污染导致水怪是屡见不鲜的新闻了,这想法起码靠点谱吧。
梁琭给源静去了电话,找找老爷子之前的研究资料,线索位置她都想好了,大概方位就是源老最后“翻白眼”看向的地方,大概半小时过去了,源静来电感谢,说完成了他爸一个心愿。这时候,梁琭正从公车上下来,回头望了一眼远处的烟囱,澎水依旧奔流,浩浩汤汤,河长制也落实到个人头上了,她在千篇一律的站牌里看到了公示河长的大牌子,生态建设与自己第一次贴的如此之近。
塔龙不是龙,原来源老口中说的动物是鼍龙,就是俗称扬子鳄的珍惜动物。所以也自然没有水怪一说了。风平浪静,本该如此。源静从抽屉里找出了五厘米厚的材料,是这些年的调查结果。
至于中风,倒不是人为,源老殚精竭虑,可以说是为学科建设和社会责任鞠躬尽瘁了。
梁琭松了口气,铃声却再次响起,是房子的主人老周叔叔打来的。
女警官的日常
挂掉老周的电话,梁琭看了看镜子,觉得自己气色还算可以。除去穿了一周的牛仔和厚厚的臃肿的棉外套,取出洗衣机里的警服,整整齐齐叠好,起球的口罩,深色的斜挎包,泡面桶垃圾,浴室生锈洒水不均匀的淋浴头,蓬头垢面的自己,一并扔掉了,她大感快意竟有所不舍。找几块抹布用一下午时间擦干净地面,沙发,电视机,刷洗厕所,打扫盆栽。她要借这么久时间来做好离开这种生活方式的准备。她在这一周酝酿一个了故事,逃离了都市霓虹,偏居在现实的角落里,一半臆想,一半真实地体验一把交换人生的感觉,她觉得自己也许上个世纪是来过这里的,彼时,这就是自己的生活一面。哪只是厚厚一摞稿子呢?
说到稿子,每天夜里九点到十二点,裹在沉重破旧的被子里,上厕所也不敢慢一点,彻骨的冷会侵蚀掉所以骄傲,她早想扔掉的和尽力想保留的,一概握不住了,可以凭着极强的毅力构思加写作两千字,字斟句酌,她打草稿很少,但每一张都是一整个线索纲领,她几乎每天都会换一张草稿,写的却是一个故事。电脑上光标闪烁,只有屏幕冰冷的光在晃动,给了这个黑暗的屋子不协调的一面,好在这时没有到访的客人,特意酝酿的消沉的七天,在平常的生活里沉了底,连泡沫都很少浮上来。其实少有人知道,这个复旦毕业的佼佼者,也有悲喜交集的一刻,也有乘槎浮夷的妄想,也有低眉顺眼的时候,也有踽踽独行的孤寂。老周挖掘不出来,她自己此前也不知道。塔龙是多么真实的怪物。怪物其实是生活本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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