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妇人

作者: 微笑的老辣椒 | 来源:发表于2018-06-26 06:41 被阅读403次
乡野妇人

在村口喊一声“五撮毛”,前来应声的不会是别人,只有她。没有人考证过她是不是因为姓伍,或者大家根据人身上可以长毛的部位不外乎五处,而给她独封了“五撮毛”这么个不雅的绰号。村子里之前没有叫“五撮毛”的,之后也没有,她就这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空前绝后地被别人“五撮毛五撮毛”地喊到老死。

她只是我记忆中一颗非常晦暗的流星。我能够记住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个正宗老太婆了,头上长着癞疮疤,嘴里缺了牙,不管见了谁家的孩子,都亲热得跟自己的孙儿孙女一样,碰上兜里有块糖的话,必定会拿出来放到大石头上,随便找块小石头砸开了,一人一小块平分给大家。如果人多,每人就只能分得米粒那么大一块,她给自己也分一块,混在孩子们中间“甜甜甜”地乱喊。

她耳朵背,背得不但离谱,而且有水平。喊她“上工”她撞钟,喊她“朝西”她撵鸡。

记得那年深秋,女工们在地里拣花生,队长和会计提着秤和账本,像收租的地主一样坐在田埂上,旁边放了几条装花生的麻布口袋。这时跑来一个气喘吁吁的男人,不等抵拢田坎就开始大喊:“五撮毛五撮毛!”别人指着她说:“在喊你。”她扭过头来瘪了一下缺牙的嘴就算回答。

那男人说:“你儿子请我来喊你回去——你的儿媳妇快生了。好像要难产!”

五撮毛一边丢开农具,一边回他说:“哦,老母猪要下儿了一一早上起床我就对儿子说,不要把母猪放出猪窝来的,这会儿也不知……唉,我这就回去。”

五撮毛刚到田埂边,队长和会计挡在她前面问她:“哪里去?”刚开始她用哀求的语调说:“回去收拾老母猪,下崽了,收拾完了马上回来做活路。”

生产队长好歹也是个官,有句话叫“别拿队长不当干部”,现官不如现管,在这样个山沟里的小村庄,他的权力可比总书记和国家主席的权利大多了。这不,刚才他与会计不就一个像黄世仁、一个像穆仁智一样提的提秤、拿的拿账本么。队长说:“干什么?你想误工?——今天只算你半个工——成分不好,还不老实点。”

五提毛没有结婚的时候是苗正根红的“贫农”,结婚以后因为她丈夫是富农,她是富农的婆娘,也不知道队长是不是使用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伟大理论,将她也光荣地推断成了“四类份子”。既然做了“四类份子”,就成了当时没有围墙的监狱里接受改造和专政的对象,做一天活,队长说算半个工就半个工,说算三分之一个工就算三分之一 个工,还不随便得跟他想什么时候放屁什么时候放屁一样。

五撮毛对前来报信的人说:“你先赶回去,我这就来。”说罢用一根瘦得像洋钉的指头指着队长发怒地说:“你让不让开?再不让开,看老娘咋个收拾你!”

队长平时做老虎与螃蟹的杂交后代做惯了,说:“我还怕你?我是给你吓着长大的!”就是不让她走。

乡野妇人

才一扭头的工夫,就见五撮毛把队长按倒在地,脱了裤子对准队长的头涮咧咧地撒尿。会计上来阻拦,五撮毛说:“你想来是不是,想来,等会儿给这个龟儿子洗完头,再来给你洗。”吓得会计躲到一边去。没等人家回过神来,她已经提起裤子,系上裤带走远了。队长又羞又臊地从地上爬起来,自己跑到水沟边洗头去了。

一沟花生还没拣到头她就回来了,众社员起哄,问她:“你家母猪生了几只?”

五撮毛似乎耳朵不背了,纠正说:“不是母猪,是我儿媳妇生了。”五撮毛一脸正经,正经得十分平静,好像根本没有把刚才收拾队长的壮举放在心里,或者这种壮举已经在她心中演练过多少遍,也不见她为添丁进口感到高兴,更没有为刚才把“媳妇”听成“母猪”感到尴尬。

别人问:“生个啥?”五撮毛说:“又生了一根马梢蛇。”回答很敏捷也很到位,让人怀疑她这“聋子”可能是假货。五撮毛突然想起扣工分的事,她走到队长面前,仍用那洋钉一样的手指指着队长说:“私娃子!还扣老娘的工分不?”队长讪讪地说:“你么一一也没有耽误多会儿——这次算了吧。”

她凶巴巴地说:“说的啥子!大声点,再讲一遍。”

大家都以为五撮毛和五摄毛全家这回必栽——三岁娃娃都晓得,队长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盘算如何整人——出乎预料的是,队长再也没有找过她家的岔。

从那以后,安宁河畔多了这么个哑谜:打哑谜的人说:“哪个给队长洗过头?”猜哑谜的人用不着说话,只须伸出一只手,五个指头撮在一起,像划拳比画“五”这个数字一样,完了两人会心地笑起来。

这个乡野妇人就只给了我这么一个记忆。后来听说五撮毛死了,死在包产到户的第一年、脱“帽”之后第二年。有人传说,她是看见满屋子都是属于自家的粮食,想想从此以后一家人愁的不是有没有吃的、有没有穿的,而是愁如何把那么一大堆粮食吃完,一高兴,高兴过头,嘿嘿嘿地笑死了。又有人传说,包产到户后的第一个春节,她的家族历史上第一次宰杀两头三百多斤的肥猪,缺牙的嘴囫囵吞枣般地把回锅肉吃得太多,给撑死的。还有人说,她是给累死的。土地分到户之后五撮毛感觉日子有盼头了,开春的时候,她让儿子给她买了200多只鸡鸭,十几头猪,像她当年调理年幼的儿子们一样,全心全意地养起来,并且专职在家里给下地的人煮饭。病是在秋收时落下的,那天下午,儿子媳妇下地打谷子去了,前几天收回来的谷子晒在晒场上。突然天色骤变,赶在下雨之前,五撮毛把那40多担谷子一畚箕一畚箕地端回屋里……

乡野妇人

总之,这个乡野妇人跟那时的很多乡村老人一样,多年绷紧的神经突然松懈,就如同长期生活黑暗中的人猛然见到光明那刻那样刺眼、那样眩目,没有来得及仔细品味生活的的快乐,就匆匆地结束了一生。她给村里人留下的哑谜,至今还有人说起;她长什么样为什么要叫五撮毛什么时候死的因为什么死的,却再也没有人提起。五撮毛的葬礼是村子里千百年来第一个那样风光热闹的,她那几个不再愁吃愁穿的儿子把丧礼办得比从前人家娶媳妇还隆重,花钱放了叫做《阿诗玛》和《咱们的牛百岁》的电影。当然,后来村子里嫁娶迎送都跟着放电影,村子里从此就有了看不完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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