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张晓亲眼看见那一幕之前,她是打死也不会相信林城会背叛她的。她当初最看重的就是他的正派和干净啊。
在那天之前,她已经意意识到他的不正常,吃饭的时候心不在焉,看她的眼神躲躲闪闪。时常拿着手机呆愣半天,似乎想打电话,却又最终忍住。
她以为他在为工作烦心。但是女人天生的敏感告诉她,他的不安是因为女人。
那天,他主动说要去菜市场买菜,且不让她跟着。结婚十年,他第一次这样。
她偏偏跟着,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她看到他在一个蒸包子的摊位前停住了,热气袅袅中她看不清他的脸,但是感觉到他和女人之间有着不寻常的关系。
她在那里看了半个小时。看他和那个女人进进出出搬笼屉,看他帮她剥蒜。女人的孩子在他们之间跑来跑去,这一幕真像是温馨的一家人。
太阳已经西斜,远处的三人在阳光里忙着笑着,她站在墙角的阴影里痛着哭了。
她想起了母亲,想起母亲日记中写的:“我躲在树林的阴影处,看着两个人谈笑,拥抱。心痛不能自已。”
她没有冲上前去撕扯,她不是那种不顾尊严的女人。她悄悄回去。晚饭的时候,她不动声色地问他,市场上的女人是谁。
她看到他拿着筷子的手在发抖。
他突然给她跪下,说,对不起。接着,他保证他们之间什么关系都没有,他只是去帮忙。
她说,讲讲你们之间的故事吧。
他缓缓说起他们之间青梅竹马的感情。女人的家人因为彩礼而拒绝了他,他以此为动力考上了大学,留在了这座城市。并且娶了家境甚好的张晓。后来女人的丈夫死了,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身上还有病,孤儿寡母,过得非常艰难。
我真的只是想帮帮她,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他说。
但她明明在他看那女人的目光中看到了光。那是看她的眼神中所没有的,那是——爱。
她忽然想笑,她又想起母亲,她们的命运何其相似,在人生这场大戏上,拿到的竟然都是女二的剧本。她们爱的男人,心里都住着一个白月光。
2.
张晓是在16岁那年的暑假发现母亲的死亡真相的。
在这之前,她跟父亲和梅姨生活得很幸福。梅姨是她6岁那年来到她家的。梅姨一看到她,就把她抱起来转圈,亲她的脸颊。她在不知所措中有些喜欢——她喜欢拥抱,喜欢有人爱她。
母亲在她3岁那年因病去世,她对母亲的印象一直很模糊。父亲不苟言笑,对她严厉冷漠。她以为那是因为他出身军人家庭的缘故,或者是因为母亲去世给他的打击太大的缘故。但是梅姨来了以后,整个冰冷的家仿佛射进了万丈光芒。梅姨的笑声充满家里每个角落。她每天亲她亲爸爸,每晚给她大大的拥抱。她在厨房做饭的时候也能转着圈跳舞。她以为这就是妈妈的样子,让家里时刻充满幸福。她嘴里叫她“梅姨”,但是心里她把她当作妈妈。她很爱她。
直到那本日记的出现。
那天,梅姨的一条项链找不到了。她钻到床底下去找。在黑暗中,她摸到了一个本子。拿出来,拂掉上面的蛛网和灰尘。她看到上面写着“刘梦”。
那是母亲的名字。翻开,里面的字密密麻麻,是母亲写的日记。
她没让梅姨发现,偷偷把本子藏在怀里,拿回自己的房间。然后用一个晚上的时间看完了妈妈的日记。原来母亲并不是父亲的初恋,也不是父亲最爱的女人。梅姨也并不是母亲的替代者。这一切都颠覆了她以前的认识。
那是80年代初,家人安排母亲跟父亲相亲,怯懦的母亲有些害羞,她让好友梅姨跟着,然后像所有俗套的故事一样,父亲并未相中内向的母亲,却看中了活泼的梅姨。
但是父亲没有挑明,他只是在邀请母亲去看电影的时候让带上梅姨,在出去爬山的时候让带上梅姨。他们一起相处的所有时光,处处都是梅姨的身影。母亲看到父亲的眼神一直停留在梅姨的身上。母亲看到影院里,父亲的手像一只泥鳅一样在梅姨的腿上游走,而梅姨并没有阻止。
在三个人的故事里,原来她只是个灰扑扑的陪衬角色啊。
意识到这一点,母亲选择了退出。
父亲和梅姨爱的惊天动地,但最终没能修成正果。母亲听闻,是梅姨嫌弃父亲安于平淡的教师工作,没有野心和抱负,选择了分手。然后她南下,投身到改革开放的浪潮中去,跟一个商人结了婚。
母亲是在父亲心灰意冷的时候又出现的,她温暖了父亲受伤的心,顺理成章地跟父亲结了婚。
在这段婚姻里,母亲一直在付出,她卑微而顺从,以为自己的温柔体贴会捂热父亲冰冷的心。但是她错了,婚后的母亲并没有得到父亲一丝一毫的温情。他的爽朗健谈似乎被梅姨带走了,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冰山,任凭她使劲浑身解数,他依旧巍然不动。
无法靠近的母亲终于绝望,她得了抑郁症,然后选择了自杀。
原来母亲的“因病去世”,并不是身体的病,而是父亲给她的病,是父亲害死了母亲。
她跟着这本日记走完了母亲的一生,哭得撕心裂肺。日记里的母亲,一生活在阴影里,带着幽怨的眼神看着父亲和梅姨相爱。她的人生没有一天是真正走到台前,当一回女主。
那晚,她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绝对不要活成母亲这样,不要做他人生命中的陪衬。
3.
以后,她再也无法在父亲和梅姨面前自然地笑和闹。她不知道父亲是怎样寻回梅姨的,也不知道梅姨是怎样回心转意的。但她恨他们的幸福。因为这幸福是建立在母亲的痛苦上的。我的母亲因为你们而死,你们却还在上演着才子佳人的幸福结局,这对母亲来说,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她怀着恨意,开始变得挑剔。她把梅姨给她选的衣服扔在一边,每天穿着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校服上学。她在一家人吃饭的时候,不无讽刺地对给梅姨夹菜的父亲说,你当年给我妈夹过一口菜吗?
父亲的手停在半空中,她看到他的嘴唇在抽动,梅姨的脸色也变了。她有种复仇的快感。
他们不知道她看了母亲的日记,不知道她为什么性情大变,他们以为她到了叛逆的青春期。
原来说好高中走读的她,选择了住校。一两个月才回家一次,她也不再挎着梅姨的胳膊去逛街。她把自己闷在题海里,用学习来麻痹自己的伤痛。
梅姨问过她几次,她每次都用不耐烦的声音说,我的事不用你管,你又不是我妈。
梅姨的眼神就黯淡下去。
大学,她拒绝了梅姨让她留在本地上大学的建议,报了西北的一所大学。她就是想让他们知道,她想离他们远远的。
梅姨到机场送她,落泪,说,我真不舍得你走那么远。
她看着她的眼泪,心里有些不忍,她想给她擦掉眼泪,却又好像看到阴影处母亲幽怨的眼神,她立即说,我走了正好没人扎你们的眼,你们好好过你们的二人世界,多完美。
梅姨和父亲都愣住了,父亲板起脸,抬手要打她,说,你怎么说话这么难听,我跟你梅姨什么时候嫌你碍眼了?
梅姨按住父亲扬起的手,说,你在那边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委屈自己,钱不够就跟我说。
她没说话,一个人提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梅姨的电话隔三差五打来,她说自己店里进了最新款式的风衣,要给她寄过来。她冷冷地说,不用了,我有衣服。梅姨说,家里的猫要生宝宝了。她说,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的话冷得像刀,一把把插入梅姨的心里。渐渐地,梅姨的电话和信息就很少来了。
毕业的时候,父亲给她安排好了家附近国企的工作,她说,我已经找到工作了,以后就会留在这里,永远不会回去了。
她把“永远”两个字拉得老长。
父亲急了。他说,我们究竟哪儿得罪你了,你整天这副熊样子?你梅姨整天担心你,吃不好睡不好。你的心怎么跟石头一样硬呢?
她也急了,说,我的心是石头还是你的心是石头?我妈花了一辈子的时间也没捂热你的心不是吗?
她接着说,你这一辈子就是梅姨怎样,你怎样,你们怎样。为什么就没有我妈怎样?你们三个人的故事,为什么只有我妈不配拥有姓名?
父亲知道她知道了。他的声音小了下去,似乎电话那头的他也跟着小了下去。
他说,上一代的事,你不懂。
她说,我是不懂。你既然不爱我妈,为什么要跟她结婚。结婚了为什么又不肯好好待她。她一辈子没过过一天舒展的日子。你跟梅姨知道吗?
你家里不肯摆放我妈的照片,我以为你是怕看见伤心。原来不是,是嫌碍眼。怕妨碍了你跟梅姨的幸福。
父亲在那边沉默了许久,说,年轻时候的我,确实不懂事。
一句“不懂事”就毁了我妈的一生。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她说。
后来,她选择了跟父亲没看中的男人结婚。似乎这种自虐自苦能让父亲受到惩罚。
4.
现在轮到她了,她拿到了跟母亲当年一样的剧本。
她当时选择跟林城结婚,说是因为跟父亲赌气。只要父亲不同意的事情,她一定要去干,用父亲的话说,就是脑后有反骨。
但是赌气归赌气,她是真心爱着林城的。她从他身上看到正派,内敛,稳重。她喜欢他干什么事都专心致志的样子。她喜欢他身上的踏实。他凭着自己的努力考到了市里的税务部门,却一直没有松懈,整日把自己埋在工作里。
她热切地向他表白,她看到他的眼睛恍惚了一下,随即恢复了正常。
她以为他是在顾虑两家的差异,她的家境要远好于偏僻农村的他,他会觉得这是问题,但是她不在乎。她知道只要她乐意,没人能为难他们。
她从来没有想过他当年的恍惚是因为心里还住着另外的女人。
现在,她终于知道,他一直以来的醉心工作,他俩一年难得几次的夫妻生活,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只是不愿意,他只是不爱她。
她了解他,他跟父亲一样。这样的男人,爱情,一辈子只有一次。他不会轻易动感情,但是感情的闸门一旦打开,就再也收不住。他认定了谁,就一辈子再也不会改变。
她苦笑,寻寻觅觅,竟然找了一个跟父亲一样的男人。
但是她不是母亲,她骄傲,倔强,自己喜欢的东西,绝对不会放手。
她要去包子摊跟那女人谈判,她自觉自己比她漂亮,比她优雅,比她有文化。
她穿了一身素净的旗袍,气质出尘。她坐在她矮小的桌子前,要了一碗豆腐脑和一个包子。吃完她再要。她故意一次只要一个,让她多跑两趟,好看清她的样子。
女人的眼角已有细纹,她的手粗糙坚硬,长满了老茧。这显然是辛苦劳作的结果。
她一边无味地嚼着,一边仔细观察着女人。
没想到女人朝她走了过来,椅子一拉,坐在了她的对面。
你是林城的老婆吧?女人大大咧咧地开口。
她有些惊讶,女人笑了,说,你们结婚办酒席的时候,我见过你。
你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好看。
她想起她是在他老家办的婚礼。那天人多又杂,她对她没有任何印象。
女人说起他们之间的故事,毫不避讳。
她说起两个人一起玩到大,上山采药,下河抓鱼,饿极了就逮了麻雀烤着吃。他们都把肉留给彼此。
她说起天黑他们掉下山崖,她喊他,他找她。见到彼此的时候,都又哭又笑,回家才发现脸上都是血。
她说起她嫁人的头一晚,他曾找过她。她不给他开门。他在门外哭,她在门里哭。
她说起他两个人结婚的时候,她在厨房里做饭,她偷偷看她,心里又酸又高兴。
她说,我们是从小好到大,我一直以为这辈子嫁的人肯定是他。但是这世上哪有完美的事呢,要是你想咋样就咋样,那这世界就乱套了。
她最后说,他是好人。
女人起身,又系上围裙去忙了。
她明白她说的话的意思。她让她相信自己的丈夫。
她开始敬佩这个女人,刚强,倔强。跟她一样。
她回家,吃晚饭的时候,她问他,你还爱她吗?
他有些慌乱,端着汤碗的手又在发抖,他说,不是说好不再提那件事了吗?我真的没有,我只是……
她把离婚协议书拿出来,给他,咱离婚吧。
他惊了,站起来,说,你这是干嘛?我是真的想跟你好好过日子的。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她笑了,我知道,我相信你。
但我也希望得到纯粹的爱情。不是谁的白月光,也不是谁心口的朱砂痣。我希望我从此不再是女二,而是自己人生的女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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