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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我不太喜欢小说。问问自己为什么不喜欢，好像理由又多又矫情。
首先，对于主要人物超过五个的长一点的小说，我的大脑就像很多电线交织在一起，蓝色一闪，烟雾弥漫，短路了。据说这是因为小时候阅读太少，大脑的突触没有连接好导致的。这个原因归咎于个人能力问题。
其次，对于没有短路的小说，我真的是说不好那种感觉。要不就是用一种太过明显的手法，故意的扭曲暗黑，要不就是用一种迷离的呓语构架出一种貌似深刻的东西。
以上两者都没有的，作者又特别心狠，能让主人公身边的人都死绝。说实话，我一个正常的心脏，确实有点受不了，性情中人，没办法！
总结以上几条，我不适合小说，或者小说不适合我。说是这么说吧，造化弄人，总有好多小说被拿出来津津乐道让我撞见，我就像一个躲在墙角的人，看街上的人激昂文字，指点江山。于是我暗自揣度，是我肤浅了？心里想着对小说的厌恶，脚却不听使唤，悄悄地凑了过去。
开始只是听到一些零散的议论，我像一个没有自己雷达坐标的飞虫，一会被带到一个阴森的谷底，深幽是好的？一会被带到一瓶矿泉水里，平淡是好的？四分五裂，彻底迷失。
直到有一天我听到一个叫毕飞宇的讲《小说课》，发觉，这个有点意思。蒲松龄的《促织》让他讲得苍山连绵，波涛汹涌。海明威的《杀手》被他说得刀光剑影，不寒而栗。我像是透过一道虚掩的门，看见一道光。
于是，我把毕飞宇老师的《小说课》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果不其然，功力有所长进，至少把自己的残缺的雷达系统给修好了，有了自己看小说的坐标体系。只是，一路寻光，路过紫霞仙子的五彩霞衣，玄奘大师的九环锡杖，毕飞宇老师最后的一句话，还是印证了我心中的不愿接受的实事。
“在死亡面前，我觉得我这个作家出了问题，我对我的职业产生了恐惧性的怀疑：写小说是不是太脏了？”老天爷，原来连作家自己都过不了心里的坎，那我更不行了。
于是我不再奢求世上还有什么没有痛苦、充满美感又好看的小说。可能，老天爷觉得我这样放弃，不跟他玩了，挺没意思的，于是就让我遇到了这本《夜晚的潜水艇》。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我心情。像一滴残留在叶间的雨滴，一阵风吹来，正好落在一个快渴死的张嘴打哈欠的小鸟的口中。一直堵在心口的巨石轰然震动，裂缝像藤蔓一样四处伸展，巨响震天，石块崩落，烟尘散尽，霞光万丈下一片世外桃源。
天上飘着云彩管理局经过裁剪的合法云，上面还打着“专治不孕不育”的广告。红楼梦重现在4789年，变成了可以统治宇宙的秘钥。那间小房子里的小朋友想象着把自己房间变成了潜水艇，深海游玩，正好救了现实中在海底考察的爷爷。最开心的就是“我”和狐狸、老龟斗地主，他们没钱，只能赌命，我不小心就赢了老龟两千多岁的寿命……
你说，这不是世外桃源，这是童话世界，我说，不不不，这是一个充满奇幻、笔力深厚、带着汉字特有的韵律美和古典美的童话世界。大仁常怀赤子之心嘛！
鉴于小说的题材和我对它的无比喜爱，我不准备像以往一样拆开各个文章提炼解读，我就边讲故事边说说它的迷人之处吧！
《传彩笔》
想不想拥有一支可以描尽天下美色，写出震撼宇宙文章的妙笔？如果加上一个条件，这么伟大的作品，只有你一个人可以看见，你还愿意吗？
《传彩笔》写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这篇小说我看了不下三遍，开车的路上听了不知几遍，让我着迷的不是故事的情节，而是，我在这篇小说里面知道了震撼天地的好文章是什么样子。
留着口水，神魂颠倒。
以下文字中，引用号里面加黑的文字，都是作者的原文，并非是我想偷懒，只是想让大家领会一下作者笔下文字的深厚力量。
“我”在梦中接到老神仙的笔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我“能精确地形容出草叶的脉络，流水的纹理，夜半林中的声响，月出时湖面一瞬间的闪光，露水如何滴落，草茎如何弯曲又弹起。我能工笔写照，也能一语传神；能镂刻尘埃，也能勾勒出星河的轮廓。即便是少年人最微妙的情绪，在我笔下也会像摩崖石刻般展露无遗。”
没多久，“我”便厌倦了描摹现实，“我”开始尝试更难的写作。写一秒钟。“蜻蜓与水面将触未触，一截灰烬刚要脱离香烟，骰子在桌面上方悬浮，火焰和海浪有了固定的形状，子弹紧贴着一个人的胸膛……”
写完时间写空间，写一立方米。“一只雷龙的嘴部在其中咀嚼银杏叶子。岩浆在其中沸腾。雪峰的尖顶在其中生长。头盔上的红缨。刀剑的光芒。蝴蝶在其中回旋了片刻。一对情侣的唇在其中触碰，又分离。”
再后来，我打算写一些不朽的东西。选什么题材呢？“我意识到散文的美在于舒展与流动，像云气和水波，但这也注定了它的形式不够坚固。再精致的散文，也总有一些字可以增减。想要那种不可动摇的圆满，只有求诸诗歌。”
它们“每首之间相互关联、呼应，像星体环绕着星体，水裹着水，花枝连缀着花枝。所有山岳和星斗，所有云烟，所有锦缎和烛光，所有离别，所有帝王的陵墓，古往今来每个春天豪掷的所有花瓣，这些事物都将隐藏于我体内某个神秘的角落，并在我无声的吟诵中逐一闪烁。”
开始动笔，“文字纷纷扬扬从天而降，我像在雪中舞剑，总能在万千雪花中击中最恰当的一朵。当我要使用比喻时，我仿佛洞晓了万物之间隐秘的联系，凭一个比喻就能将彼此接通。所有意象都蹲伏在肘边，听我号令。斟酌音韵就像编织花环一样容易。我熔铸月光，裁剪浮云，掣长鲸于碧海，我统治天上的星星……”
看到小说这里我的心一面是澎湃的心潮，一面是无言惭愧。我们谁不想拥有这神奇的力量，文字纷纷扬扬从天而降，而我们可以轻易地击中那万千雪花中最恰当的一朵。可是，我们谁曾经真正的从一片叶子的脉络开始写起，谁用心地观察过流水的纹理，蝴蝶的翅翼？
之后，“我”拥有真正的伟大，可是这伟大却无人见证。“我”曾经拿给妻子看，字迹消失，照照片，文字空白，试着念诵，张口无声。
眼前真正的琼楼玉宇，可是胜事空自知。“我指着天边的蓬莱幻境欢呼雀跃，所有人都视而不见；仙乐自云中降下，唯我如痴如醉，他们却充耳不闻。”
于是，“我”的心动摇了，便开始做一些怪梦。“梦中我怀揣着彩笔，飘荡在夜空中，幽灵一样，俯瞰人间的屋顶。我寻找那些手指间有光的人。”最后“我”终于找到一个愿意接受彩笔又愿意承受无人看见伟大的事实。
再之后，“我”便失去了所有的超能力，“像从群仙的会饮中骤然离席，再也想不起琼浆的滋味和霓裳的色彩。”
“我”不再写作了，“饕餮过诸神的盛宴，从此人间脍炙都索然无味。”
如果故事这样结局，似乎有些悲凉。作者贴心地给了我们一个释然。
“我”并非一无所获。虽然满抽屉、满书架都是空空的笔记本，“但我知道，当本子闭合时，隔绝开所有目光，那些字句会重新显现。黑暗中，它们自顾自地璀璨。”
如果只是这样一个故事，即使文字有力，也会略显单薄。作者用了一个俄罗斯套娃的手法。来深化小说的结构。
文章中得彩笔的经历和感受都是来自“我”认识的一位已故的老叶叔叔的一篇博文。他是“我”同学的爸爸，也是“我”们小县城的作家，虽然名不见经传，“我”却十分喜欢他的文字。只是后来有几年他不写东西了，“我”特别奇怪，直到“我”看到他博客里这篇他去世前两年写的文章。之后，“我”便牵强地找到他儿子，聊起老叶叔叔。
小说的最后，作者给了我们一个豹尾。
小叶说“你知道吗？其实我爸去世前好几年，脑子就有点不太清楚了。他一下班就把自己关在房里，说在写一个厉害的东西。趁他去上班，我偷偷翻了他的本子，你知道写着什么吗？”我摇头。“什么都没有。全是空白的。我都有点毛骨悚然，不敢告诉我妈。后来他好像突然好了，不闷在房里，出去跟人下下象棋，和你爸遛遛弯，精神也好多了。谁想到心脏有毛病。”我问后来那些本子呢？“放在家里看着膈应，清明节都烧掉了。怎么了？”他有点奇怪地看着我。
经过作者这么一套，一个缥缈的梦就还原到现实中来，让故事充满了层次感，即迷离又真实，让人拍案称奇。
《裁云记》
如果说《传彩笔》的特点是传神，那么《裁云记》就是有趣，带着圆润美玉光芒的有趣。
元首要来城市视察，于是，城市里所有的歪脖树换成笔杆条直的，流浪狗一律击毙，外墙粉刷，垃圾桶不让扔垃圾。果然，元首对城市市容市貌非常满意，只是这时候，一块不知道好歹的云飘了过来，元首为了彰显自己的幽默，说，都挺好，就是这块云有点不雅，像一块抹布。官员们立刻变了脸色，元首走后，云彩管理局随即成立，专门对付这些不知好歹的违法云。“我”便是被安排到云彩局下一个杳无人烟的修剪站裁剪云彩。
先说小说里的有趣，奇思妙想的有趣。
“我”的工作是裁剪云彩，用修剪塔将那些蓬头垢面、不修边幅的违法云，修剪成胖乎乎的，椭圆形的，带着波浪花边的卡通画里的样子。
后来云彩局接了业务，在云上可以打广告，云中挖出镂空的字，每逢情人节，天空就会出现“李小雷我爱你”“韩梅梅嫁给我吧！”之类的字样。只是有时候一阵大风吹过，云破了，字歪了，变成“李小雷爱韩梅梅”。
修剪站在森林保护区，站里除了石阶上的青苔，没有活物。站外倒是有个熟人，不，是一只狐狸，经常幻化成人形，到城里看电影，没事还招呼我去凑个手，斗地主。
有一天我上班摸鱼，想去县城看我老师生前一位好友，我将修剪机器调成了自动模式。那位老先生的楼里住着各种魔杖了的人。有的一心证明四色猜想，有的试图复原失传的乐器，有个老太太因为觉得一张古旧的便签中暗示着巴赫乐谱里的神谕，钻研多年，成为了杰出的密码专家和演奏家。我去看的这位老先生因为研究千字对联，而陷入了深渊。
等我回去的时候，出事了。机器故障，满天飞的都是违法云。无数个局里的未接电话。我闯祸了，领导因为失去了对天空的掌控权，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我以为我会被开除，没想到，同事们都给我求情，原因他们没有人愿意到深山里来修剪云彩。给我的惩罚是在山里必须待上十年。
再后来，我无聊，终于答应了和狐狸去斗地主。我说，赌钱的吗，狐狸说，我们哪里有钱，我们赌命。它看了看我头顶，好像那里悬浮着一个数字，说，你才这么点啊，没事，老龟多得用不完。
再后来，我在纸上列出了感兴趣的学问，我掐指算算，每门研究二十年，能研究一百二十门。
说完有趣，我们说说里面的端庄又深厚的美感
如果湛蓝的天空，山下有一片金灿灿的稻田，你会如何形容。
“水稻并非一种植物，而是从泥土中生长出的光。天蓝得像一个秘密。大地起伏，山丘凝碧。”
光！秘密！太惊艳了！大地起伏，山丘凝碧，只八个字就把山河远阔的姿态，山树翠绿的色彩，安静淳润的质感描绘得入木三分。我不禁惊呼，这就是好的文字的力量。
“黎明时，躺着床上，能听见青苔滋长的声音，像黑暗里的潮水。” “在深山里研究海中久已灭绝的巨大生物，有一种甜美的荒诞感。”
山居生活的幽静以及内心的迷茫，像太极的黑白两鱼，相映成趣。
看到老先生沉迷的对联，作者是这么描写的。
“没有比它更陡峭的山岭，没有比它更精密的机械。而且这些残缺的文字里，有雪峰上或齿轮间所找不到的，更圆满的安宁。”
“无数诗篇的碎片将在对联中隐秘地闪烁，像湖底的群星。”
“一旦对联闭合，就抵达了一切文字游戏的终点，像长蛇吞食自己的尾巴，直至化为乌有：世间文字会尽数消失，宇宙恢复神圣的缄默，天地复归于混沌。”
看到这样的文字，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感觉作者好像已经拥有了那支神奇的笔，在万千飞舞的雪花中，随意一挥，就可以击中最适合的那一朵。我真的，羡慕嫉妒死了。
看了这本书里的几篇短篇小说，我才想起去看看作者是个什么样的人。百度一查，惊掉下巴。陈春成，一个90后的年轻人，开始只是在博客上写写文章，后来，他的文章深受大家喜爱。再后来，他的小说获得了第四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首奖。最让我激动的是，他居然也是学土木专业的。没想到我行也能出此高人，我心甚慰啊！
不知不觉，篇幅又有点长了，还有好几个喜欢的小说没说呢！《红楼梦弥撒》的奇幻与迷离，《夜晚的潜水艇》如藤蔓般铺天盖地的想象力，《尺波》里的闪着淡淡蓝光如流水般蜿蜒的尺波剑和铸剑师胳膊上长长的刀疤，《音乐师》里每一首曲子承载的心中的梦想和无奈……
陈春成说，也许偏爱现实题材的读者会觉得有些故事缥缈不实，缺少对生活的关注、对困境的回应。我想应对现实的法子并不是单一的。米饭可以管饱，给人以生活的力气，但是，米还可以酿酒，在生活之外，让人有一份醉意和超然。
我想到了余华在《活着》的序言里说的一句话：写作和人生其实一样，我们都是这个世界上的迷路者，我们都是按照自己认定的道路寻找方向，也许我们是对的，也许我们错了，或者有时候对了，有时候错了。我们谁也不知道在前面的时间里等待我们的是什么。
世界本没有路，你走着舒服的地方，便成了你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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