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楔子
大唐龙朔二年九月三十中夜,长安大明宫早已沉入黑寂。只有一处偏阁,隐隐透出火光。
偏阁左临太液池,右侧的曲折廊庑,遥遥与正殿含元殿相连,却是孤悬于宫殿群外。
月光黯淡,隐隐映出廊中一个人影,手持长明灯,步履甚急,不一会儿便至殿门外。略一踌躇,伸手轻扣了扣阁门。
“谁在门外?”许久,阁内传来女子之声,嗓音不大,却令门外之人微微一颤。
“禀娘娘,是小安子。红袖那里出事了。”小安子的嗓音也有些发颤。
“进来。”
阁门启处,小安子两眼一花,竟险些跌倒。
原来阁中四面上下,竟铺满了数百面铜镜。长明灯火照耀下,每面铜镜,熠熠闪光,将屋内一切铜镜,收摄入内,又融于屋内一切铜镜之中。这阁中竟是一个层层叠叠、无有穷尽的琉璃世界。
镜中又映出三个人形,除了缩立于门边的小安子外,另有一个女子,一个老僧,无穷尽地现于每面镜中。
“华严十玄门精义,莫非便如这镜中法门:一入一切,一切入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缘起无尽,层出不穷?”女子隐于火光微弱处,身形暧昧不清,语音轻快,却有股压人的气势,如阁外新建的巍峨大明宫。
“陛下一语道破,可知悟性之高,佛缘之深。”
原来这女子赫然是手持内外权柄的当朝武皇后。老僧嗓音却是不疾不徐,淡然从容。
“佛经中帝释天宫中的因陀罗网,亦如这琉璃阁一般么?”
“一般境界。”老僧顿了顿,又道,“今日乃药师琉璃光如来诞辰,老衲便以此取譬。”
“药师琉璃佛轻视女子,本宫不喜,”见老僧闭口不言,武后又道,“然华严智慧,确是精深博大,奥妙无穷,不愧佛家正宗。”
“阿弥陀佛!”老僧坐如磐石,双手合十,微倾了身子,“陛下慧根如此,佛家之幸,华严之幸!”
武后似轻笑了一声,忽转向门边,道:“红袖出了什么事?”
“红袖……死了。”见皇后突然发问,小安子又是一哆嗦。
“死了?”武后的嗓音亦有些凝滞,“何时?何故?”
“昨夜戌亥之间……似是于沐浴时猝死。”
“为何至今夜方报?”武后语调一紧。
“今日……今日辰时,翠蛾唤红袖进宫时方觉有异,太医勘验亦费了些工夫,且今日陛下事繁……”
“太医如何说?”武后一摆手,打断道。
小安子看了一眼端坐一旁的老僧,见武后未开口,便道:“太医说她全身无一丝伤痕,许是因浴桶中水温过高,心疾突发所致,只是……死状有些怪异。”
“有何怪异?”
“红袖死时,瞠目欲裂,两眼布满血丝,口鼻却拉得极长,像是瞬间见了鬼魅,”小安子又往老僧处瞥了一眼,“且小奴只知红袖素来体弱,从未闻她患有心疾。”他的语调渐渐平稳了下来。
“我前日令你交她润色的那份敕令,取回来了么?”武后垂首片刻,又道。
“小奴该死!”小安子“扑通”一声跪下了,“内侍省的人移走尸身后,小奴将她屋子墙缝都搜了个遍,仍寻不着那份敕令。”
武后霍然长身而起,于阁角暗处缓缓踱了几步,忽冷冷道,“鬼魅?哼哼。怕是有人作怪!”一顿又道,“本宫听闻红袖那婢子,沐浴时从不掌灯?”
“此事小奴亦有耳闻,”皇后未怪罪,小安子脸上渐渐有了血色,“我听翠蛾说,红袖入浴前,必要紧闭门户,熄灭灯火,只半开天窗,透进月光,方得惬意。”
“昨夜亦是如此?”
“是。内侍省来人,是将木闩砸开,方得入内。”
“她这癖好,宫中有多少人知晓?”
“怕是不少。”
“怕是你与翠娥那贱婢传出去的吧!”
小安子脸色又是一白,却听武后又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据……据内侍省勘验之人说,非但门户自内紧锁,屋内亦未留有外人出入之痕迹。”他尖细的嗓音有些发颤。
武后默然片刻,重又稳稳坐下,淡淡道:“莫不是这宫中真有些鬼魅,竟让那婢子遇上了?”
小安子跪伏于地,作声不得,额上已有几滴汗珠渗出。
“这事眼下有几人知道?”
“除去小奴、翠娥与……这位法师,只卫尉府三人与御医一人而已。”
“让那四人别再开口了。”武后嗓音很轻,轻得可怕。
一时阁中极静,只长明灯灯芯中爆出“噼啪”之声,小安子擦了擦汗,缓缓顿首。
“阿弥陀佛”,老僧低沉苍老的嗓音又缓缓响起,“老衲寺中正缺几个守护山门和通医的僧人,若蒙陛下恩赐,佛门之幸。”
“智俨法师以慈悲为怀,便按法师之意办,”武后淡淡一笑,转向老僧道:“却不知法师于此事有何见解?”
原来这老僧便是接钵法顺、光大华严的至相寺智俨大师。智俨双目低垂,双手合十,躬身道:“‘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陛下贴身宫人已去,又少了份敕书,那屋中可曾多出了什么?”
小安子闻言一愣,眼珠子急转了两圈,似忆起一事,颤声道:“法师如此说,小奴方才忆起,确是多了一根毛发,漂浮于浴桶水中。”
“阿弥陀佛,想必并非是那宫人身上的毛发。”
“法师明鉴。那毛发甚至不似人身所有,”小安子跪伏于嵌满铜镜的地面上,手脚亦似有些发颤,“那毛发火……火红色,似是……似是一根狐毛。”
智俨只微微点头,似不甚意外。却听武后忽叱道:“无用的东西,退出去!”
小安子道了声“是”,颤着手脚退出了阁门外。
过了片刻,武后缓缓道:“可是狐魅作怪?”
“精魅出自人心,”智俨微微摇头,一顿又道,“陛下那份敕书,可是关乎军国大事?”
“说与法师亦无妨,乃是西域三十九处关隘军镇调防敕令。”
“敕令中自然写明各处军镇驻营所在,及兵力虚实诸事?”
“确是如此。”武后垂首沉吟片刻,“莫非法师以为,此事乃是敌国谍人所为?”
“若是敌国之人欲窥探军情,不应带走敕书,誊抄放还即可。”
“且自五年前平灭西突厥后,四边安宁和靖,大唐实已无敌国。”武后缓缓点头,“必是有人以为,将此敕书带走,价值更大。然这敕书尚未加玺,确是作不得准。”
智俨闭目垂头,仿佛也在沉思,“除红袖之外,陛下可还对谁说过敕令之事?”
武后摇了摇头,“红袖前几日卧病,本宫拟后便交由小安子送至她处润色,那婢子长于文辞。此事绝未经第四人之手。这两个奴婢跟从本宫经了不少风浪,可绝对信任。”
智俨转头,似看向阁中四面铜镜中的重重叠影,轻声道,“缘起无尽,自微妙处。”一顿,又道,“老衲以为,若有人将敕书带走,怕是须有一番远行。”
武后默然片刻,双手合十道:“法师果然道行深湛,谢法师指点。”忽喝道,“进来!”
小安子爬进了阁门。
“替本宫记着,明日去中书省寻李侍郎制敕。长安西通沙州敦煌各驿道关隘,出关通西域之商队旅人,严查货物,若有可疑,一概缉拿。”
“遵令。”小安子舒出一口气,却听智俨又宣了声佛号。
“阿弥陀佛,陛下明断。然老衲不日亦将西去于阗求经,陛下可否通融?”
“可是为梵本《华严经》之事?”
“正是。”
武后沉吟片刻,“此是大功德,本宫自当成全。小安子,天亮后便去鸿胪寺走一趟,取一份通关文牒盖玺。”又转向智俨道,“西域路远,法师可需扈从?”
“蒙陛下深恩。此行老衲已发愿,将随有缘人涉沙同行。”
武后亦不勉强,便向门边一点头,道:“扶法师出阁。”
小安子赶忙爬至老僧身侧,智俨缓缓起身站定,平平伸出一掌,小安子轻轻握住,躬身缓缓将他领出阁门。智俨始终半合双目。
这开宗立派的一代大德,竟是个眇目盲僧。
阁中余下武后一人,仍坐于壁角晦暗处,铜镜中现出她的无尽侧影,却是纹丝不动,似已入定。
不知过了多久,壁角边的铜镜后,忽然传来“笃笃笃”三记清脆的叩击声,前两声急促,第三声却隔了许久,武后却似是未闻,叩击声亦不再响起,又过许久,武后朝着那镜面缓缓道:“‘商队’何时启程?”
“明日便走。”虽隔着镜面,仍可听出那声音沉稳而有力。
“已准备妥当?”
“人已凑齐。”
“几个人?”
“六人。临时或有向导,不过七人。”
“明日你另取一份特使文牒。若有关隘定欲开箱严查,方可出示。”
“是。”
“另取七份通行过所。盯紧些,‘商队’人数不可超出七人,若有可疑人等混入,即刻回报。”
“是。”
“此刻已是十月初一。”
“距圣火日只余六十日。”
“你记得就好。”
“属下牢记陛下交予的所有任务。”
“西域不稳,危急时你别忘了本宫教你的法子。”
“属下谨记。”
“退下吧。”
步履声又渐渐远去。武后抬头缓缓四顾,双手合十,口中念叨:“一入一切,一切入一;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缘起无尽,层出不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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