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公司离火车站不远,平日里半个小时便足以来回。
因为“十一”放假,城里的人争先恐后地逃离这座城市。整座城市的外环都被堵得水泄不通,以至于我开了足足一个小时才看到火车站十字路口的红灯。
我伸手拽了一下领带,天气实在太热了,冷气口光是呼呼出着风,却没办法感觉到一丝凉爽。也难免,这台三年前购入的二手凯越能平稳开到现在已是幸事。虽然明知是徒劳,我还是伸手把冷气旋钮开到最大。
置物盒中的一张名片进入我的视野——华夏幸福私家侦探事务所,前站路237号B座27楼。
这是上周在前挡风玻璃上发现的广告名片,通常我都会把这种东西随手丢进垃圾桶,但是昨天,我坐在车上把它端详了整整二十分钟。
有时候越接近真相,人就会越恐惧。在前往火车站的路上,我有不下五次机会掉头回家,掐灭心中这颗猜疑的种子。
一方面,如果她出轨的事情是真的,我真的没有办法去面对这个和我相爱了九年的女人;另一方面,我也在质问自己,如果这一切只是我的臆想,我该承担何等的内疚与自责。
我是那么那么的爱她,我和她从高中开始相爱,幸运地考上同一所大学。同时段的情侣们都接连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分开,只有我们坚持着一路走到教堂,为对方戴上婚戒。
大学毕业以后我考入了一个清水衙门,分配到一份仓管的工作。因为不太擅长社交,事业上并没有什么起色,但总归还算是过得四平八稳,如果非要从平淡的生活里找出一根刺,我只能想到一件事情——她没有生育能力。
是的,这些年里我们尝试过很多次,可是一次都没有成功,直到彭溪独自去医院拿回那张冷冰冰的检查单。
但我发誓,自己对她的爱没有半点更改。
这一切始于上个礼拜,因为感冒的原因我请了半天病假,早晨在翻找阿莫西林的时候,我在床头的抽屉里看到了半盒避孕套。
因为她没有生育能力,我们自然用不上避孕套。但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如果事态真的如我最糟的想象,那个人也不应该用这种东西啊。
这些都是后话了,那一瞬间我只知道,避孕套只有一种用途。
我曾一万次试图告诉自己,这是别人留下的东西。可是我们入住新房才不到半年,家里从来没有来过客人。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我是如此爱你。
我拼了命地工作,没日没夜地加班,像条狗一样乞求领导的赏识,每年的纪念日都想尽办法给你惊喜。可是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攥紧方向盘,在十月依然炎热的天气里,愤怒地打着寒战。
这一周里我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每一次被心中的猜疑折磨到崩溃的边缘,试图和她摊牌的时候,她都会用那种天真的微笑认真地看着我,让我收回一切可能会让这场幻梦破碎的语言。
那件事情发生之后,有好几年时间我都被这种不安和恐惧笼罩着,甚至直到彭溪从阴影中走出来,我仍会时常觉得这一切只是场美梦。
当我如愿以偿,和她走入平淡幸福的婚姻生活以后,我曾经一度以为自己已经远离这样的不安,直到现实击碎了我天真的自负。
这时绿灯亮起,前面的车流慢慢挪动起来。我踩下离合器的时候,注意到左前方有一辆银灰色的奥迪A7,正是阳光高照的午后,车身完美的流线被光打得流光溢彩,我不禁多看了两眼。
也许是错觉,我感觉车里的人也在看我。
2
这是一栋上了年头的大楼,楼道里的粉刷墙面潮得成片脱落,露出背后的点点青苔。唯一能称得上“新”的是电梯口前肮脏的提示牌,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各种公司的名称。我在一堆保健品和金融贷款的分类里艰难地找到了侦探事务所的小字。
电梯晃晃悠悠地上行到27楼,随着“叮”的一声,两扇门艰难地张开。我深吸一口气,顺着指示牌找到事务所所在的办公室。
不管等待我的是什么样的答案,我都做好了准备。
一张简陋的接待桌后挂着“华夏幸福私家侦探事务所”的铜牌,原本应该坐着前台小姐的位置上空无一人,看来这年头侦探行业也不景气。
“是张先生吗?来来来,这边请。”
我顺着声音看过去,一个看起来痞里痞气的男人正在走廊尽头向我挥着手。
我朝着他的方向走过去,走到约有三十个平方的办公区域,四周零零星星有几张桌子,上面堆放着杂乱的纸张和文件夹。抬头望去,阳光正艰难地从一扇单页窗中钻进来。
“同事们都外出办事了,干我们这行,东奔西跑的时间比较多。”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不好意思地挠着头,“虽然看起来有些脏乱,不过请千万不要怀疑我们的专业性。”
我按照他的示意在一张办公桌前坐下。
“电话里没有来得及问您的具体情况,不知道您这边需要我们办的是哪方面的事情?”
“替我跟踪一个女人,住址和工作单位、电话号码,以及姓名,我都整理好了,在这里。”我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他伸手接过纸张,不依不饶地接着问起来:“抱歉,我们需要了解更多的信息,外派侦探们必须有目的性地去搜集证据,请您理解一下。放心,我们不会把您的事情透露给任何人。”
我一时有些尴尬,我从没有接触过私家侦探这个行业,该怎么对一个陌生人去启齿呢?说我怀疑自己被戴了绿帽子?
他看着我为难的样子,善解人意地笑了起来:“没关系,我懂的,我懂的。”
“我们的付款方式是按跟踪日计时,您这个类型的话是一天五千,如果获得重要的线索,可以结案的话,还需要您支付一笔后续的酬金,大概五万左右。一般来说要先预付三个工作日的酬劳,可以吗?”他用探询的眼光看着我。
明明是一副真诚的样子,我却感觉他的表情背后隐藏着一丝嘲弄的笑意。一种难以言表的羞耻涌上我的身体,我几乎没有办法再在这个地方待下去,连忙递出早已准备好的现金,飞似的逃出这栋大楼。
3
钱宏是我高中时的死党,高中毕业以后就没有再读书,成了大家眼里的社会人。托他的福,我能利用我仓管的职务便利,不时从仓库里倒出一点库存的原料,赚取一点点工资外的福利。
我当然不内疚,如果不是这笔灰色收入,光凭我这点破工资,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买得起现在住的小房子。我向来谨小慎微,所以干得格外小心,动的都是一些价值不高的陈年库存,没有人关心,被问到的时候也能用损耗的借口糊弄过去。
直到上周,钱宏神经兮兮地找到我,说是道上有个买家托人问他,能不能搞到高纯度甲苯,开出的价格非常诱人。
我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开玩笑,高纯度甲苯是制毒制爆的原料,我再怎么大胆也不敢把这货倒出来。
虽然仓库里确实存了一批甲苯,好几年没有人来领过。
只是第二天,我在车上看到了侦探事务所的广告,经过电话询问以后,我发现自己并没有能力去支付这笔雇佣侦探的费用。
于是我让他保证这批原料不会在本地流通,并且确认全程是通过靠谱的中间人操作,没有查到我头上的可能性以后,我从库房里倒出了一小桶甲苯。
在市中心的一处咖啡厅里,我见到了钱宏,他特意挑了一处靠角落的位置。
我警惕地看了看周围,装作漫不经心地在书架上拿了一卷报纸,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
咖啡厅的侍应不合时宜地凑了过来,我随便要了一杯美式,把他打发走。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已经出掉了,你敢相信吗?”他的声音激动地颤抖起来,“卖了这个数!”
他举起两根手指。
我有些惊讶,甲苯作为高价值化学原料的身价我是知道的,但没想到这么一小桶竟然可以卖到二十万的高价。
“按照老规矩七三开吧,钱已经打到这里面了。”他从桌面上塞过来一张金色的储蓄卡,我连忙把它装进兜里。
“确定没问题?”
“南方的大买家,底子硬得很,中间人也靠谱,放心。”他再次压低声音,“如果不是这阵子那边查得紧,他们也不会找到我这种小虾米。”
这时侍应捧着餐盘往这边走过来,我们不约而同地换了话题。
“一晃都二十八了,时间过得真快啊。”他夸张地发出感叹。
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拿起侍应放在桌上的咖啡,啜了一口。
“仔细想想,时间好像从某一个节点开始按下了快进键,过去的事情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现在想起来还是历历在目。”
我并没有与他叙旧的意愿,但我不希望他看出我的不自然,只好陪着他往下聊,只盼望他能尽早收场。
“是啊,都长成像模像样的大人了。”我随口说道。
“最牛逼的还是你啊,悄悄摸摸地就把咱们的校花娶回家了。”
听到这句话,我悄悄低下头,把自己的表情藏起来。
“还记得那会儿你总是和那谁待在一起,叫什么名字来着?狠角色!”他挠着头发,“对了!曾圣展!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把人捅得对穿!”
他说得栩栩如生,像是亲身经历过一样,我克制着自己的紧张,尽量装出一副自然的样子,可是过去的回忆却随着他的描述解开了封印,源源不断地涌现在我的脑海。
4
有一部叫《西西弗斯的投石机》的动漫里说,说到玫瑰色的人生就能让人想到高中生活。而对我来说,那是我根本不愿意想起的黑色回忆,那里有我至今为止的人生里犯下的最重大的罪行。
我的人生在遇见彭溪之前,几乎难以找出一点能为人称道的履历,相貌平平,家世平平,学习成绩中规中矩,没有突出的特长和爱好。如果除开我拥有曾圣展这个发小的事实的话,任何场合下我的存在感都可以忽略不计。
他是从什么时候和我成为好朋友的呢?我能想到最近的一件事情,是五岁那年,他把我从几个坏孩子的围殴中解救出来,明明自己也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却拍着我的肩膀说,“没关系,以后我罩你”。
是的,曾圣展就是这样的人,热血、冲动、正义感爆棚,家庭条件优越,身材高大,而且不得不承认,他从小到大,都长得很帅。
就像是热血漫画里走出来的男主角,永远活在耀眼的聚光灯下。
我们就读同一所小学,同一所中学,有条不紊地迈入同一所高中。当时的我甚至以为自己会在他的照拂下生活一辈子,直到高一那年,我遇到彭溪。
那是第一个学期的报名日,大家刚从初中升入这所学校,自然兴奋不已。我和曾圣展从人潮汹涌的教学楼里挤出来以后,买了两根雪糕,坐在楼前的白玉兰下百无聊赖地观察着来去的人们。
夏日的午后沉闷不已,偶有几声不堪寂寞的蝉鸣,就在我快要昏昏入睡的时候,曾圣展忽然猛地拍起我的肩膀。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我看到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正抱着几本书站在教学楼下看着头顶的指示牌踟蹰不已。她有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和挺翘的鼻子,单薄的嘴唇抿成一道迟疑的弧线。
忽然她抬起手撩开耳边的头发,仔细地把它们顺到耳后,用手腕擦去脸颊上滑下的汗水。在这一瞬间,似乎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在我的心里悄悄发了芽,然后迅速地长开,让我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的怦然心动。
就在我的内心天人交战之际,曾圣展已经站起来,吊儿郎当地走过去,随口问道:“同学,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于是就在那一天,曾圣展和彭溪的故事开始了,而我的故事,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
彭溪的家和我们在同一个方向,所以放学以后,我和曾圣展中间多了一个人。
彭溪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而曾圣展也没有重色轻友的倾向,所以她总是在旁边安静地听着我们的对话。偶尔被曾圣展逗乐了,扑在他怀里笑得前仰后翻。
这种时候,我装作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却总是在偷偷看着她。
把我送到家以后,他们俩幸福地依偎在一起,继续往前走去,把我一个人留在小区门口的马路上,在嫉妒和痛苦的地狱里不能自拔。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将会持续到三年以后的毕业日,却没想到,在不久后的某一天,一件事情改变了我们三个人的人生轨迹。
那是一天放学后的下午,我正好轮到值日,在教室里搞卫生。曾圣展神经兮兮地跑来和我打招呼,让我完事以后去学校后的巷子里集合。
我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集合”这两个字在荷尔蒙爆炸的高中男生字典里就意味着聚众斗殴。于是在放下拖把以后,我便急匆匆地往学校后门走去。
当我赶到那条小巷子以后,他们似乎已经开打了。我拨开几个扭打在一起的人,寻找着曾圣展的身影,我知道,他总是冲在最前面。
终于,在巷子尽头的拐角处,一处不能被巷内看到的死角里,我找到了曾圣展。
此时他正与另外两个人呈三角形状对峙着。他摊开双手,望着对面的黄毛,似乎在焦急地说着什么,而他右手侧的另一个人正缓缓往后退去。
就在我疑惑不已的时候,黄毛忽然大叫一声,向曾圣展右手边的人冲刺过去。曾圣展上前打算拦住他,却被巨大的惯性撞开。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黄毛撞进那人怀里。把那人撞倒之后,他爬起来,往后退了几步,看了我一眼,然后转头跑开。
我看向地上躺着的那人,只见他腹部以下的地面已经被鲜血浸湿,在小腹往上的地方,直直露出个木制的刀柄。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双手不住地颤抖着。而曾圣展已经跑到被捅的人旁边,一把将他抱起来,把他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帮他按住伤口,大声呼叫着他的名字。
就在这时,警笛声响起了。
5
走出布满甲醛气味的电梯,我将钥匙插进防盗门里轻轻旋动,脑子里却还在不可控制地播放着十一年前的画面。
在派出所里,我作为唯一的目击证人,被要求作出笔录。那是我第一次坐上派出所所谓的“老虎凳”,对面墙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标语显得格外刺眼。
在回答了一大堆细节问题之后,年轻的警察终于问出那个问题。
“你是唯一的目击者,在现场捅人的究竟是谁?”
鬼使神差地,我忽然想起彭溪的笑容,和她扑在曾圣展怀中打闹的画面。
“曾圣展。”
我终于说出了这句改变三个人一生的话。
后来我才知道,被捅的人被送到医院以后,抢救无效,已经死亡。而警察赶到现场时,现场除了呆呆木立的我,只有在地上抱着那人的曾圣展,因为双手按住对方的伤口,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并且在匕首柄上留下了不可推翻的指纹。
而我的证言,补全了证据链的最后一环。
故意杀人罪,二十年有期徒刑。
曾圣展入狱以后,彭溪陷入了深深的抑郁里。可我知道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我有机会让自己早早夭折的故事继续下去了。我日复一日地陪伴她,安慰她,竭尽心力去报考她所报考的大学……终于,我再次在她的脸上看到了笑容。
是的,我现在的人生,是用自己的双手,从我的好朋友曾圣展手中生生夺过来的,这是不争的事实。
门打开了,玄关温暖的灯光照在我的脸上。低头看去,地上放着一双小巧的高跟鞋,我的思绪被拉回现实。
我脱下鞋子,把外套挂在玄关的衣架上,搓了一把脸,平复好自己的心情,顺着饭菜的香气走进厨房,一把环抱住那个在灶台前忙碌的女人,贪婪地从颈后嗅着她发间清新的洗发水气息。
“让我来看看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我佩服自己的演技。
她不留痕迹地从我的怀里挣开,走出厨房,掀开餐桌上的保温盖。
“粉蒸肉、空心菜梗、排骨汤,都是你爱吃的。”
我静静看着眼前这个穿着围裙的女人,她依旧是那副美丽的模样,只是眼角的沟壑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了几丝皱纹。我忽然觉得有些内疚,或许我不该猜疑她。
等到私家侦探证明她的清白,我心中这颗猜疑的种子被掐灭以后,我要好好用行动补偿自己对她的愧疚。
“真是没办法,接到单位通知,明天也要加班,原本还打算带你出去玩几天呢。”我端起面前的碗,她已经贴心地为我盛好了饭。
“没关系,我也打算在家歇几天,这段时间有些累。”她浅浅一笑,为我夹过来一块排骨。
看着她这副模样,我忽然有些心烦意乱,便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兀自看了起来。
当我洗漱完毕走到卧室的时候,她正坐在床头昏黄的阅读灯下翻看一本川端康成的《雪国》,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垂下,挺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纤细的眼镜。宽松的睡衣在胸口处开出一道雪白,露出一行浅浅的沟壑。
不知怎么的,在这个微妙的时间点,一种不可抑制的冲动忽然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我三两下扒去身上的睡衣,便钻到被子里,轻轻抱住她柔软的身体。
她来不及摘下眼镜,只听到嘤咛一声,便被我按到身下。
“我今天……有点不想。”她用一种平静的语气对我温柔地说道。
我顾不上她的诉求,原始的欲望已经压倒了我的理智,而更加隐秘的内心深处,一种渴望使用这种正当的粗暴行为来宣泄自己的苦闷的心态,不停驱使着我向她索取更多的欢愉。
“你弄疼我了。”她发出一声惊呼。
这句话就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我心头的火焰。
她皱着眉头,按住自己的肩膀。我向那个地方看去,只看到她雪白的肌肤上出现了一片骇人的淤青。
“……对不起。”
“没关系,睡吧。”她摘下眼镜,抬手关掉阅读灯。
宁静的夜里,她背对着我,不发一语,只能听到一起一伏的缓慢呼吸。
仔细想想,从学生时代和我恋爱以来,她好像从来不喜欢亲密行为,无论是接吻还是拥抱。而这种倾向在她被确诊不育以后好像变得愈发严重起来,害怕刺激到她的我,也从不敢就这种事情和她正面交流。
而现在,一种更为严重的可能性在我的心中慢慢发酵。
6
因为前一天没有睡好,导致早晨起床晚了十分钟。加上没有预料到的堵车情况,我抵达单位的时候已经迟到半个小时。
和同事们有气无力地打了招呼,在更衣室换上西服,我便走到我的工作所在地——仓库二楼的办公室。
我唯一的同事老刘已经泡好他的枸杞菊花茶,坐在收音机后听起今天的晨间FM,看到我进来,乐呵呵地点了点头。
他原本是公司技术岗上的基层人员,六十几岁快退休的年纪,被打发来仓库,成了这里唯一的保安。得益于他的老眼昏花和雷打不动的午觉习惯,我的那些小动作一直进行得特别顺利。
我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来,正准备翻阅昨天的进库表,老刘和我闲聊起来。
“小周啊,咱们库里是不是放了二十桶甲苯?”
听到他这句话,我的心脏瞬间提到嗓子眼。
“好像是有的,怎么了?”我尽量装出镇定自若的样子。
“按理说这事是应该你处理的,但是昨天你不是请假了吗。”他抿了一口茶,“昨天公司的保卫科找到我,说是公安局要求全市的企业上交甲苯存量表,我就从你的抽屉里拿了库存表一看,你猜怎么着?咱们还真有!”
我的大脑瞬间变得一片空白,如被雷击了似的呆在原地。过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尽量控制着颤抖的声音,向他打听起详细情况。
“好像确实是有的,但他们怎么想到突然查这个啊?”
老刘将头凑过来,压低声音,装出一副神秘的样子:“据说有人举报,咱们市有个别企业的员工从单位里偷出甲苯,卖给制毒分子……对了,甲苯到底有个啥用啊,这玩意能当毒品使?”
我没有理会他的话,大脑飞快地转动着,警察还没有找上门来,我应该还有机会逃走……
但是最关键的是,为什么这么快就走漏了风声?如果举报人的事情是真的,那么这个举报人不只知道甲苯被卖给什么人,他更知道这批甲苯的来源。但是知道来源的只有钱宏一个人,他会背叛我吗?不可能,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也逃不脱干系!
就在我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兜里的手机忽然振动起来。我拿出手机一看,是侦探事务所发过来的微信,通知栏显示是一张图片,下面是一行文字:“张先生您好,可以结案了。”
在这一刻,倒卖甲苯的事情被我抛诸脑后。我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不是渴望看到这张图片,如果彭溪出轨的概率是50%,在我打开图片的那一刻,所有摇摆不定的可能性都会坍缩为唯一的真相。
可我还是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
照片上的女人甜蜜地挽着一个高大男人的手臂,脑袋调皮地靠在对方的肩膀上,背景似乎是一个大型购物中心。
她穿的是我给她买的白色连衣裙,她知道,我最喜欢看她穿连衣裙的样子。我从未对她说过,十八岁那年在学校的白玉兰下,我看见的她,就是穿着这样一身连衣裙。
但是婚礼之后,她再没穿过连衣裙。
看着屏幕上那个高大的男人,一种前所未有的杀意席卷了我的脑海。在我有限的二十几年人生里,我是第一次如此渴望去剥夺另一个人的生命。
我要把这全部的痛苦,一百倍地加诸于他的身体。
就在我沉浸在自己的暴怒之中的时候,屏幕上忽然又弹出一条提示:“对方的消息已撤回。”
该死,我甚至没有来得及保存图片。
“张先生您好,由于事务所的规定,在您结清尾款之后,我们会一并将这张照片及其他证据一并递交给您。”
来不及等我思考,一声凄厉的警笛猛地将我从情绪中拉扯出来。我抓起手机,飞快地夺门而出,小小的办公室里,只留下老刘错愕的身影。
7
在驱车回家的路上,最初的暴怒一点一点变成了绵绵的痛苦。我忍住随时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不停踩动着油门,穿梭在城市的车流之中。
没有时间留给我悲伤,我要收拾行李,先逃出这座城市。
一个人只要活着,不曾倒下,就还有机会,去迎接后面的事情。
再次走出电梯,我将钥匙插进锁孔,却惊讶地发现家门只是虚掩着,并没有关上。
我屏住呼吸,顺着门缝往里望去,只见玄关前的地上,躺着一双小小的高跟鞋。
是啊,你回家了,还有谁呢,他也一起吗?
抱着这样自怨自艾的想象,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彭溪和往常一样,正在客厅拿着一块抹布,蹲伏在地上,做着那些永远做不完的家务活。
“怎么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
听到她这副平静的语气,我绵绵的痛苦倏地转为滔天的愤怒,我按捺着自己的情绪,用一种近乎撕裂的嗓音问道:“为什么?”
“你指什么?”她依旧是一副天真的笑容。
是啊,这样的笑容蒙蔽了我多少次呢?我真是一个该死的、无可救药的,傻瓜。我想起她曾无数次露出过的这种笑容,忽然感到一阵深深的厌恶,一步冲上前,抓住她的头发,狠狠扇了她两个耳光,再用力一推,她的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究竟哪里让你不满意呢?我全心全意爱你,辛辛苦苦养家,你给我……戴绿帽子?”我蹲在她的面前,抓住她的头发,让她面对我的脸庞。
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她半边的脸颊,令人惊讶的是,她的嘴角竟然露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那是我之前从未见过的表情。
我竟然打了彭溪,我竟然打了她。
我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自责,我无力地松开抓住她头发的双手,用尽全身力气,一下一下,狠狠扇起自己的脸。
“对不起……我不是人。”
“你确实不是人。”彭溪将散乱的头发顺到耳后,淡淡地说。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几声缓慢的敲门声。听到这个声音,我忽然想起自己进门的时候并没有把门关上。
来不及后悔了,敲门声刚停止不到几秒,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察走了进来。
这时彭溪仍然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娇小的脸颊上赫然印着硕大的巴掌印。任何明眼人一看就能猜到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其中一个警察立马冲过去将她保护起来。
“我们接到你妻子的举报,怀疑你长期对她使用家庭暴力。”另一个警察歪着头啐了一口,不屑地说道,“跟我们走一趟吧,配合调查。”
我愕然地看着眼前的女人,仿佛自己第一次认识她一样。
难道这一切都是彭溪设下的局?如果是的话,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想起她刚才露出的那抹笑意,忽然想起来,那分明是大仇得报的表情。
听警察的语气,甲苯的事情应该还没暴露,不过也是早晚的事情了。
我站起身子,任由对方给我戴上手铐,跟随着他们一路搭上电梯,走到小区门口,一辆警车正停在那里。
就在我准备踏上警车的时候,一辆银灰色的奥迪A7吸引了我的注意。我似乎感觉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这辆车,但是又完全想不起来。
“请等一下。”身后传来彭溪的声音。
“我的律师到了,能不能让我们单独说几句话?”她指了指那边的奥迪,又指了指我。
警察点点头,便把我往那边一把推过去。
罢了,在这种状况下,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再觉得奇怪了。
可是从那辆车上走下来的人,还是颠覆了我对这件事的全部认知。
那是我从高中时期持续至今的梦魇,比起地狱,我更不愿意见到他。
十一年的时间似乎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依旧是高大帅气的样子,高挺的鼻翼和单薄的嘴唇仿佛刀削斧凿一般。唯一有区别的,是他头顶的圆寸,和眉心那道深深的川字纹路。
“很惊讶吧,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出来了。”他走过来,一把将我揽住,在我的耳边悄悄说道,“我的好兄弟。”
“知道吗,这些年里,我没有一天不在拼命努力,争取任何哪怕一点点的减刑机会,就是为了这一天啊。”
我翕动着嘴唇,却好像失去了语言的能力,始终不能吐出半个字。
“会不安吗?你至今为止拥有的人生,全部都是从我这里抢走的。”他点起一支烟,随手给我递过来一支。
“我不抽了。”我艰难地开口说道。
我转头看着他身后的彭溪,她的眼眶里已经溢满了泪水,深情地望着身前的男人,仿佛在场的我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一样。这样看来,床头的避孕套,把我逼到动手的戏码,这一切都是他们一起策划的吗?
“既然你不能怀孕,为什么要在床头柜放一盒避孕套?”我向她问道。
“忘了吗?我是一个人去拿回那份病历单的。对不起,其实一直以来没有生育能力的是你。”
我哑口无言。
“所以除开那份病历,这一切都是你们的计划吗?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毁灭我的人生。”
“是的,包括前挡风玻璃上的名片,以及一家小小的皮包公司,神秘的南方买家,还有那一小桶……”曾圣展笑着说。
“没想到我们有一天会变成这样。”听到这些话,我竟然好像如释重负一般,十几年折磨着我的黑色回忆消失得无影无踪,要过一支烟,跟着他一起哈哈大笑了起来。
“去吧,体验一下我所待过的修罗地狱,心爱的女人离你远去,美好的前程与你挥手告别。而被你抢走的那些东西,我要拿走了。”
在玫瑰色的夕阳之下,我能记得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曾圣展与彭溪的背影。他们牵着手,惬意地漫步在这夕阳之下,一如十八岁那年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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