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夏天的燥热很快驱赶走了早晚仅剩的一丝凉意,一转眼我在南城已经三个多月。夏天的夜晚,出门寻找隐藏在胡同里、大树下的美食,是这个季节最大的乐趣。一次傍晚的寻觅之旅中,在木樨园桥西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一家门庭若市的饭店——张记酱牛肉。堂食的顾客虽不算多,但也基本塞满了仅有的十张桌子,然而店外的外卖窗口则是大排长龙,一边是酱牛肉、羊杂等卤味,一边是牛肉包子。长长队伍让我望而生畏,所以默默地把这里记了下来。因为每天坐车上下班都要从这家店门前路过,所以接下来的几天特地留意,在接近张记的地方就开始张望,不出所料,无论早晚门口的外卖队伍都没有断绝过。
为了能够品尝到张记的美味,几天后的晚上,我刻意等到九点多出发去张记。这么晚去一是为了避开拥挤的长龙大队,另一方面是放空肚子,等下可以多尝试一些张记的招牌。从住处走到张记,大约只要十五分钟的路程,因为空着肚子,每向前挪一步都感觉无比漫长,走了不知道多久,终于到了张记。招牌羊杂汤一碗,牛肉包子两个,这是我来的路上就已经计划好的。大约只过了一分钟的功夫,热腾腾的羊杂汤和冒着热气的肉包子就端了上来。价格只有十元一碗的羊杂汤和一块五一个的包子已经让我有点惊讶,没想到等端上来更令我吃惊,羊杂汤说是汤已经有些不合适了,应该说是一大碗带点汤的羊杂,满满一碗干货。平时我是不吃芝麻酱的,但是按照南城的传统,一勺芝麻酱是这碗羊杂汤必不可少的配料,再加上几勺南城特有的辣椒油,一口下去,伴着汤的温润,细细咀嚼煮地透烂的羊杂,本来应当很复杂的味道变得那么简单,惊艳地我不由得闭上眼睛享受了一会儿。再来一口牛肉包子,皮厚软糯,牛肉紧实却饱含汁水,不同于南方的汤包,大块的肉馅经过高温的蒸笼,溢出了黄亮的肉汁,但汁水的量却被控制地相当好,一部分被紧紧锁在肉里,溢出的部分则被面皮吸收,使得吃进去的每一口都被牛肉特有的香味所包裹。
正当我沉醉在这美味之中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把我拉了回来。
“老弟!你咋在这!”
呵,抬头一看,居然是三哥。我和三哥虽然只有两面之缘,但是能在这陌生的小饭馆碰到,也不免有些惊喜。这次的三哥和上次有了很大不同,单是行头就让我意外。身上的衣服虽然不是新的,但已经全然没有了上次见面时的褴褛。稍坐片刻,服务员就招呼了起来,他抬手一挥,示意服务员上菜。胳膊落下的片刻,他还特意甩了甩手腕上带的手表。好家伙,一碗羊杂汤,四个包子,一碟酱牛肉,两瓶啤酒。
“三哥,吃这么多?”
“干一天活了,当然得吃点好东西才有劲,来,一块吃!”说罢给我倒了一杯啤酒,我虽然不爱喝酒,但是也没好意思推辞。一杯下去,已经有点微醺的感觉,还没等我张口,三哥大口嚼着牛肉兴高采烈地开始跟我讲起了这段时间的经历。与其说是经历,不如说是他的“发家史”。
在大红门打了一段时间零工之后,三哥也渐渐成了个老人儿,一个月前被招到了一家服装批发公司的仓库做装卸工。和门口的揽工汉相比,算是有了一份正式的工作,不用再每天到外面等着趴活儿。这家公司待遇倒也不错,每个月有固定的收入,装卸队有简易宿舍和伙食,也可以称得上是生活无忧了。三哥说,这家公司最近生意相当红火,每天都要发几大车的货,但是因为拿了固定工资,红火的生意反倒让他有些不满意,而是希望顾客少一些。巧的是吃饭这天,正好是他发头一个月工资。想到在大红门外面遭了那么多苦,所以拿了钱就来这吃点牛羊肉补补。三哥做的是苦力活,这些钱是拿汗水换来的,加上能吃苦话不多,因次第一个月的收入跟之前比相当可观。他说今后要靠赚的钱买部手机,也给爸妈买一部,自己还要租个单间的房子,还要等等。我一边听他算着账,一边喝着羊汤。
在北方地区,因为冬季寒冷以及历史上的游牧民族内迁等许多原因,人们对羊肉都颇有偏爱,这之中,羊肉汤正是北方人一种传统的吃法。吃羊肉汤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加汤免费。北方的羊汤馆,没有哪家会在招牌或者菜单上特别注明加汤免费,但是老食客们总是会自觉地端起碗到大锅前加次汤。加汤不是为了占商家便宜,而是羊肉汤的鲜美恰恰不在于碗中的羊肉,而在于集肉汁精华的汤中,因此品汤就如品茶一般,每一泡都各有各的滋味,久而久之,加汤,成了喝羊汤的传统。听到三哥终于有了稳定的工作,心情畅快,一大碗羊汤很快就见了底。我刚要端起碗去加汤,却被三哥一把抓住,张手交待服务员再上两碗羊杂汤和一斤酱牛肉。嘿,到底是赚钱了,连规矩都破了。
四
几个月后,我已经要离开南城,北方的冬天在一场秋雨后早早到来,足足比南方提前了一个多月。不远处的大红门也像寒风中闭衣御寒的人一般,消失了往日的热闹与嘈杂。
一次傍晚路过大红门,虽然知道这里关门早,但是失去了灯光的大楼让我突然觉得有些陌生。我远远地观瞧着,思考着哪里有些不同。前几天的大雨让凉水河水面大涨,往日里河两边的健身步道都已经被淹没,俨然成为了一条名副其实的河。在路边小贩的各种叫卖声中,居然还能听到一点被随风卷起的水花互相拍打的清脆,彰显着些许它在这繁华中的存在感。正当我望着波光烁烁的水面,我突然发现了为什么之前会产生那一团陌生感。
每当我心情压抑的时候,我总是习惯站在窗边,伴上一曲悠扬的音乐,望着远处的灯光。每次站在窗口,都可以看到凉水河畔那座敦实的大楼,上面大红门三个字发出的红光,在黑夜里格外具有穿透性。这次站在凉水河边,发现大红门的红色招牌不亮了,再仔细观察,大红门外的楼面广告也被清除一空,怪不得觉得有些陌生。等我渐渐走进,已经看到了大楼外几幢低矮的民房上写着“拆”字,再到大门紧闭的商场门口,一张不大的A4纸上,写着四个楷体的黑字——“搬迁通知”。
大红门要搬迁?!搬迁的意思就是这栋已经矗立了好几十年的大楼要拆掉,这个北方最大的服装批发市场要被疏散,那个曾经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大红门要就此关张,太突然,太突然。大红门地处中轴线的黄金位置,作为一个大型的服装批发市场,确实对城市建设、市容市貌、交通安全等许多方面带来不便,因而大红门搬迁的声音从来没有停止过,只不过这一次是真格的了。按照通知上的说法,距离彻底搬迁还有个把月的时间,不知道这里面的数千家商户和围绕这个大市场谋生的数万人,今后将何去何从。想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来已经几个月没见过的三哥,想起来那晚在张记三哥说的那些梦想。
距离离开南城只剩下不到一周的时间,在工作善后和收拾行李之余,我专程抽出一点时间傍晚到大红门前看看。既是看看可能下次来到南城就已经不复存在的大红门,也是借着机会看看能不能再偶遇一次三哥。因为修地铁的缘故,大红门前原本宽阔的马路被施工栏围的像一个小巷子,只剩下一串暗黄的路灯,更显破败。门前巨大的广场上,曾经在这里跳广场舞的人们也已经另择佳处。虽然还没有正式关门,但是大红门却已经像一个垂暮的老人,看着曾经哺育的孩子们纷纷远去,留下自己等待命运的召唤与审判。新闻上说,大红门里的商铺会逐步分流道燕郊和河北一些地方。对三哥而言,可能要在稳定的收入和高楼大厦之间做一次抉择。因为三哥像所有劳动的人们一样,心中从来都有着最大的恐惧和最大的希望,他们惧怕从未见过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但他们却比任何人都想让自己置身于其中。
临行前一晚,我最后一次到凉水河边,看看已经没了霓虹的大红门。在仓库门口的墙角下,停着一辆装卸用的手推车,上面蜷缩着躺着一个人,厚厚的军大衣下只露出了一只手,一根捆在推车的粗绳子,紧紧地缠在这只粗糙的手上。
喜欢文章的朋友欢迎关注我的微信公众号,谢谢支持。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