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么的,天气突然从初春的乍寒变成了初夏的燥热,还没来及享受春天万物复苏的欣欣向荣,就直接要忙着躲避刺眼的阳光了。回家的公交车上,或许是因为大家都还没得来得及脱去裹在身上厚厚的棉衣,让车里显得格外拥挤。
一
上个夏天,我初到南城。一个人的生活太过无聊,因而特地从上海带来了全部的篮球装备,想在南城的球场上显一显身手。正巧,住处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很大的篮球场,在一个同样燥热的下午,我决定去体验下南城的街头篮球。当我顶着大太阳走到球场时却无比失望,空荡荡的球场空无一人,我只好随便运动一会儿就悻悻离开。从球场出来,要走过一条不长的马路,在马路尽头,穿过一条胡同就到了住处。胡同口是一所正在放暑假的学校,远远就听到了那里传来的争吵声。一位中年司机一定要把车停在学校大门正门口,把大门堵了个严严实实,学校的保安则要求司机把车停到别处去。
“我就停这儿,怎么着了,你个小东西算什么玩意儿!”中年司机出言不逊,看起来两个人已经争执了一番了。
“这就是不能停,大门口怎么能停,一会儿进来车出来车咋办,你不能停这啊。”年轻的小保安用方言夹杂着普通话,红着脸争辩着,可头却冲着地,只敢偶尔抬起一点看看中年司机脚上发亮的黑皮鞋。大太阳下穿着一身黑色的保安服,可能是天气太热,更有可能是因为紧张,一滴滴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渗入歪斜的衣领中,让本来就气势上弱了半分的他丝毫没有一点保安该有的架子。
我本来无意卷入这场纷争,暂停了几秒钟后刚刚拔腿想走,没想到中年司机说,“我他妈就停了,怎么着吧,你个他妈看门的!他妈外地人在这还敢牛逼!”呵,外地人怎么了?我一个转身走了回去,刚想张口鸣个不平,斜刺里杀出来个彪形大汉已经几个健步冲到了司机跟前。“不让停就是不让停,哪有停车堵着人家门口的?他妈外地人怎么了!他妈外地人就该让你骂!?”看到司机又想理论,我也紧跟了上去,“外地人怎么了!张口他妈他妈的,开个破车装什么,欺负人家保安算本事啊!你再敢骂一句试试啊!”司机刚想张嘴,那位大哥接着我的话又说,“对啊,你他妈再骂一句试试啊!”
几句话刚歇,本以为保安会抬起头在他的地盘上再声张一次正义,没想到他还是红着脸低着头,只不过现在偶尔抬一下头,看的不是司机而是我们两个帮忙的人。就在这个缝隙中,司机又油腔滑舌的蹦出了一大串脏话肆意谩骂起来,只不过声音比刚才小了许多。一番争吵,过路的老大爷,乘凉的大妈,都围了上来,本地人嫌他丢脸,外地人嫌他过分,这些过路人也开始七嘴八舌的用各种方言指责起司机来。看到帮手越来越多,他只是骂骂咧咧的嘟囔了几句,就点根烟钻回了汽车。经不住其他人在车外继续指责,他回头骂了一句开走了汽车。汽车渐渐开远,大家也渐渐散开,叽叽喳喳的议论着刚才发生的事。学校里一个穿着衬衫的人走出来招呼小保安回去,可他却站在原地,耿直了脖子,高高地抬着头,怒目圆睁地死死盯着远去的汽车,好像刚刚经历一场艰难的战斗一般,抖动的嘴角说不上是气愤还是高兴,脸上一行接一行的汗水写满了坚毅。
二
南城的夏天来得很突然,我从上海带来的仅有的两件短袖已经不够换洗了,加上工作要穿正装,衬衫裤子皮带都没带够,连黑袜子也只有一双,添几件衣服成了我迫在眉睫的任务。
还好,木樨园桥另一侧,傲然囤坐着七八个超大规模的服装商城,他们一起构成了可能是中国最大的服装批发市场,每天来这里买衣服的人大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批发商,买衣服都需要用烧汽油的“购物车”了。在这些商场中,最出名的就是大红门,从前门的中轴线出来,穿过寂静的永定门,不出二里地,凉水河边,就是熙熙攘攘的大红门。大红门本是明朝永乐年间修建的,原名北红门,是当时南苑的正门,到了清朝乾隆时候改称大红门。因为工作繁忙,趁着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决定跟着那些进货的老板们去大红门里一探究竟。
虽然大红门就在我附近,我去的也不算晚,但是这大红门主要做批发生意,下午五点就要下班,等我赶到时,距离关门只剩下几十分钟了。可草草的闲逛已经让我吃惊不已,大红门着实配得上这个大字,从最小的袜子裤衩,到冬天的貂皮大衣一应俱全,只要是身上穿的,大红门里没有找不到的。一家家店铺虽然面积不大,但是各有专营,一位进店的顾客可能就会买走一车商品。也许是就要下班的缘故,各个店铺都忙着理货结算,听到我只买一两件时,大都摆摆手笑脸相送。这大红门里有两种人,一种是来挣钱的,一种是来花钱的。但也不完全是这两种,因为挣钱的人还有分成两种,一种是靠卖东西赚钱的,一种是靠搬东西赚钱的。商场下面的仓库外,聚集着一大群装卸工人和运货车,只等各位主顾们一声招呼,这些工人和货车马上各自到位,把一个个比人还要高大的麻袋装车发走。
从大红门出来,在一旁的小饭店吃了顿便饭,外面已经天色渐晚,凉水河静静的睡眠倒映着“大红门”的红色招牌。大红门已经在夜色中恢复了平静,初到的人一定想象不出它白天所拥有盛况。路过一楼的仓库门口,远远就看到了一个人莫名其妙的突然从台阶上站起来,举着手向前冲出十米后原地蹦蹦跳跳点头哈腰,让路过的人都不禁回头看看他是不是精神有问题。走到离他不远的地方,刚刚转过头想看看他到底在做什么,没想到他直冲冲的超过跑了过来。这一幕来的有点突然,让我以为是碰瓷的或者被神经病盯上了,本能的向后躲闪了几步。
看到我这般反映,他马上说:“是我呀,那天吵架那个保安,你还帮过我忙嘞,忘啦?还没谢谢你嘞!”呵,居然是他,脱去了保安服真的认不出是他。他身穿一件已经有点掉色的短袖,一条看起来很久没洗了的西裤,脚上的运动鞋已经辨认不出原来是灰色还是白色,挂着很久没刮的胡子,傻笑着看着我。认出来是他,我的戒心才逐渐退去。可对于和街边的一个“神经病”认识,心里还是多少有些尴尬,只好象征性地问一句他这里做什么。原来那天帮他解围的司机是个厉害人物,当天晚上他就被开除了工作,实在没有营生,只好想着出卖力气来这里做搬卸工。听到他的遭遇给了我很大的负罪感,自己的出头害的别人丢了工作,这等罪过实在太难弥补。
我赶忙问他手舞足蹈的是在做什么,没想到答案更加让我负罪深重。他有点不好意思的说,前两天看到这里有临时的搬卸工,就寻思也来揽一揽,只是一连来了两天,一直拉不下面子,迈不开步子,来了生意也抢不过那些老油条们,所以趁着大红门下班后的时间,借着天黑在这里练练怎么能听到有人招工后跑得快,怎么跟老板们推荐自己。他一边说,脸上一边挂着尴尬的笑容,生怕我笑话他。因为觉得自己害的他丢了工作,很是愧疚,自然是更不会笑话他。我当即决定陪他在这练一会儿,我演老板,他演小工。在他的几番推辞被我拒绝后,他勉强演起了小工,我夹着个矿泉水瓶演起了老板。就这么,街边的“神经病”从一个变成了两个,我站在原地重复了几十遍,“来几个人!”、“五十一天,干不干?”“中,跟我走吧”。他重复了几十遍举手的冲刺跑和一大串背的滚瓜烂熟的“自我介绍”。我自认为他已经练习的不错,就喊他停了下来,在台阶上休息,顺带闲聊几句。
他叫王有山,老家在中部的山区,半年前跟着老乡来南城闯荡。来的原因也很简单,不愿意种地。虽然我长相老些,谁知却小他半岁,我本要叫他山哥,可他却说老家都喊他三儿,因为山和三发音有些相似。按着他的意思,我就叫他三哥。来到南城,在老乡的介绍下他当上了保安,本以为可以就此安身立命,没想到却因为那天和司机的一场冲突得罪了领导,丢了工作,就连带他来的老乡也不愿意再照应他,因此只好独自来这大红门外面揽工。当我问他为什么不回家的时候,他当即反问我,“我为啥要回家?”
“在老家,我这岁数就得结婚了,天天还得下地。我们老家,除了山还是山,除了种地还是种地,我爸妈种一辈子地了,就挣下来两间破房,我回去干啥?在家天天就是折腾那块地,个破地年年都是玉米,还长不大,卖不上价,我现在看见玉米就像吐。”
“那你在这就有钱了?”我不经意的一问,他竟然有点生气。
“咋没钱,我当保安一个月挣四千多,你知道老家一亩地一年才挣几个钱!我在这挣得多,吃得好,住得好,这高楼大厦大马路,老家有这?我才不会去,我这辈子就住这了。”
多少城市白领花光父母积蓄都没能在这光怪陆离的大都市里留下来,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这些信心。我不好再问下去,嘱咐他多练习练习,遇见老板大胆一点后,回了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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