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十三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躺在土堆上数星星。

      天上的星星跟着他的眼睛一起眨呀眨呀的时候，他甚至都不觉得呼吸是种折磨了，干涩的喉管像有温润的泉水淌过一遍一遍。他边数着星星边在想，最亮那一颗是大哥吧，旁边暗一点的是二姐，三哥，四姐……可是他一晃神，星星们全跑乱套啦，再也分不清谁是谁。

      他就咯咯地笑起来，哥哥姐姐们这么调皮，想必天上的生活要比地上有趣多吧。接着开始止不住地咳嗽。也不是所有的哥哥姐姐都待在天上，七哥是躺在床上的，十三还经常抱他出去晒太阳

      七哥实在太瘦弱了，爸爸说他从妈妈肚子里出来之后几乎就没长过个儿。而十三是家里最强壮的，比爸爸还要强壮得多，所以他管七哥只叫阿七。阿七不爱说话，呼吸已经是一件费劲的事儿了，再表达什么都显得太多余。但阿七的双手还能活动，阿七喜欢种花，他每次都用颤颤巍巍的双手把种子埋进土里，然后每时每刻都把花盆抱着。那是一个很精致的花盆，可是从来没有种子从土里发芽过。空气总是很压抑。十三想不起上一次全家一起开怀大笑是什么时候，也许……从来没有过。前些时候，妈妈又生了个小宝宝，十三把手指头来回掰了好几遍，宝宝应该是叫，十九。

      十九出生的时候，卧室里传来了哇哇的婴儿哭声，却又逐渐弱下去……那个肉嘟嘟的小脸蛋儿，十三好想上去捏一捏呀，可是那个生命体的温度在爸爸怀里慢慢冰冷。十三感觉心里被人狠狠地揪着。久久地，妈妈紧咬着嘴唇眼睛紧紧地闭着，爸爸抱着婴儿像是失了魂。

    十三退出房间。

      他数星星的时候更迷糊了。生活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个模样了呢？十三不知道，十三的生活从来就是这个模样。这是爸爸妈妈才疑惑的问题。爸爸给孩子们讲过很多次那个故事，多到，大概比爸爸妈妈阿七和十三所有的手指头脚趾头加起来还要多得多。那时候爸爸妈妈还没有在一起，只是相互喜欢着。在这片土地上，到处都是热闹欢快的气息。突然有一天，在很远的地方，突然长了一朵大蘑菇！这个消息像长了脚似的很快传遍每个角落。因为都不消开口，只需用手一指，然后抬头看就行了。那朵蘑菇简直大得出奇，爸爸敢肯定有些人就是活几辈子都见不到那么大的蘑菇，它简直要长到天上去了！蘑菇长出的地方离这里可远哩，连爸爸都从来没有到过那么远的地方，可每个人还是能看见那朵大蘑菇。它矗立着就像一个巨人，连厚厚的云层都被推开了，金色的阳光就从大蘑菇周围的一圈洒下来，全都倾泻在蘑菇上，爸爸再没看过比这更壮观的景象了。“这么大的蘑菇，够我们一起吃上一辈子啦。”当时爸爸妈妈一起坐在土堆上看蘑菇，爸爸突然扭头对妈妈说。妈妈好像都没回过神来，两个人愣愣地对视了很久。爸爸突然一下把妈妈抱住。在金色阳光环绕着大蘑菇的背景里，他们紧紧地抱了很久。大概，和那句话说出口之前爸爸妈妈活的时间加起来一样久。

      “后来我们就在一起啦。”爸爸说到这里的时候总是看向妈妈，目光柔和。后来，或许也是在突然之间，大蘑菇不见了！爸爸在像往常一样抬头的时候，那个方向空空如也。他的心情突然很失落……有人把蘑菇偷走了！每个人心里都知道。可是谁能搬动那么大的蘑菇呢？蘑菇又被搬到哪里去了呢？没有人知道。又过了不久，很多人陆陆续续地从先前大蘑菇生长的方向赶过来。他们背着厚重的包裹行李，一路上几乎不说话，对一切都忌讳如深。走在路上，会突然有人倒下，可是没有人停下来。他们跨过死者的尸体，像逃命般向更远的地方赶去。爸爸隐隐约约听见了一些“诅咒”“厄运”“死亡”之类的词。他心里隐隐有种预感，可能，还会有更糟的事情发生。他时常还会想起那朵被偷走的大蘑菇，可是好像所有人心底都有种默契般对此闭口不谈。

      时间并不平淡。爸爸开始掉毛，他本来有一身松软又光滑的毛，这是他颇为自傲的事情，可是他只能看着它们日渐稀疏而无能为力。陆续开始有人死去，整个草原仿佛被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所有人都陷入深深地恐慌之中。邻居们也开始逃离，逃向更远的地方。可是这是一场诅咒，或许所有人都会死，没有谁能逃得掉。妈妈看着精心布置的新家，依偎在爸爸怀里。他们，并不打算逃。也许会死，也许会活着，反正，无论如何，就这样吧。

    所幸，他们还是走过来了。

    十三很爱很爱他们一家。虽然他的年龄最小，可是他最强壮，他要保护好爸爸妈妈和阿七。十三发现他的额头有两个硬硬的凸起，爸爸说，那是他准备长角了。可是爸爸妈妈和阿七都没有角，爸爸说，长角代表着要承担更大的责任。爸爸说的话十三全听在心里——他的责任就是保护好爸爸，保护好妈妈，再保护好阿七。可是他没能保护好阿七。阿七在咳血。

      他把花盆捧在怀里，结果一下把整盆泥土染红了。他的目光复杂，最后竟然想笑出来，可是笑这个动作太剧烈了，他一牵动气管咳出了更多的血。

      阿七就要死了。十三感觉整片天空都在疯狂地往下压，真的好重好重，他几乎要撑不住了。十三伏在阿七的床前，把他的手攥得很紧。“阿七，你听着，你种的花还没有发芽，我不许你死，你不准死，阿七，你听见了吗，阿七……”阿七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他开了开口，却沉默着，把一直捧在怀里的花盆推到十三手里。十三的眼睛很痛，他没有泪腺，可是他好想痛哭一场。阿七还想说什么，十三把耳朵贴着他的嘴巴，“十三，我想……吃……蘑菇……”十三像发了狂，他激动地说：“好，阿七，你等着，十三去给你摘蘑菇。你要撑住，等我回来，十三这就去给你摘蘑菇，你不要死……”阿七的下巴轻点。十三疯了一般跑出去，跑到无际的原野上。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快，去把蘑菇采回来。阿七，你一定要等我回来啊，阿七……

      在这段难熬的日子开始之初，有一个流传很广的故事：突然出现的大蘑菇是草原送给所有子民们的礼物，在它成熟的时候，所有人都会被分到一大块，只要吃一口，你心里最迫切的愿望就会变成现实。可是事情出现了意外，蘑菇还未成熟就被人偷走了——这给整片草原带来了毁灭般的厄运，诅咒在整片草原扩散开来……十三一路上看见了数不清的骸骨，甚至有些他认不出的骨骸，光是它们的头骨就要比十三大数十倍，就像一座小山般堆在灌木丛生的荒野里。他狂奔着，没有停留过一秒，他跑过朝阳初升的晨曦，跑过晚霞满天的黄昏，他的喉咙有火在烧，可他不在乎，在他的心里，有更强烈的欲望在烧。阿七，我一定要把蘑菇给你采回去。十三突然重重摔了一跤，他随着惯性滑出去好远。他爬起身定睛看时，地面上有蓝天白云，和另一个……他自己。他愣住了，这是……一面镜子？！这确实是一面镜子。十三眺望开去，眼前没有一株荒草，倒是零落着些许闪闪发亮的石子，天地在无穷的远方连成一线。十三呆了好一会儿，他又低下头看自己，他的七窍全是斑斑的血迹。血么？还以为是汗呢。

      十三开始咳嗽，他的脑袋突然剧烈地疼起来，脑仁像要被什么东西撑裂开。他忍不住大叫起来，双手把头抱住满地打起滚。

……

“十三，我想……吃……蘑菇……”

“十三……”

      那个声音几乎细不可闻，可是仿佛有种魔力般，十三突然清醒过来。快继续跑。

      十三在辽阔的镜面上又跑过了一个昼夜更替，在光滑的镜面上，他又摔了很多遍，可是他很快就爬起来，继续往前跑。

      这是第三个清晨，十三停了下来。在他眼前，是一个巨大的谷地，同样是寸草不生。

      这便是当初那个盗贼把蘑菇偷走之后留下的痕迹了。十三的脑袋每一刻都疼得几乎要炸开，可他好像忘了这回事儿，他跳下谷底，细细的搜寻着。在一块大石头的缝隙里，他看见了，一朵七彩的蘑菇扎根着，以骄傲的姿态。十三没有丝毫的犹豫，把它采下来，然后往回跑。

      他离开家已经很久了。

    在第六天的黄昏，十三赶到家里。所幸，阿七也还守着约定。爸爸妈妈正守在阿七的床边，看见了满身血迹的十三，空气突然凝固了。爸爸注意到了十三手里紧攥着的蘑菇，神色似乎惊讶了一下。彩色的蘑菇都是有毒的，尤其是七彩的蘑菇，可是他还没有教孩子分辨过。

        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阿七，我把蘑菇采回来了。”十三趴到床边。阿七慢慢把眼睛睁开，几乎用掉了他最后的力气。他看到了十三举到他眼前的蘑菇，眼睛亮了一下，好像又凭空生出些许力气。他把手缓缓地抬起，接过那朵鲜艳的蘑菇。干裂苍白的嘴唇终于吐出两个字，“谢谢……”

      十三的眼睛噙着湿润的液体。

      阿七慢慢地把蘑菇咬了一小口，还没来得及咽下去，他拿着蘑菇的手突然松开，蘑菇滚到了地上……

        十三紧绷的身体像被什么狠狠地拉扯了一下。妈妈捂住了嘴巴，低声抽泣着，但是她没有流泪。虽然她有泪腺，可是她失去了第一个孩子，第二个孩子……第十八个孩子，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了。

        在数星星之外，十三又喜欢上了看着装着沾满阿七鲜血的泥土的花盆发呆。阿七在临死前最迫切的愿望是什么呢？相比活得更久，他更希望看到他种的花冒出芽儿吧。可是十三为他采来的，终究不是那朵大蘑菇。

        十三还犯上了常常头疼的病，每次头疼，他就拿阿七咬了一小口的蘑菇看上一眼，虽然它早已干瘪得不像样，也没了鲜艳的色彩，可他总能从中的得到满满的安慰。

        又过了很久之后，爸爸和妈妈也相继离开了。其实，在很早之前，十三就知道自己和爸爸妈妈阿七都不一样，他就是一个怪胎。或许，也只有怪胎才能逃过这场持久的诅咒。

        十三的角终于长出来了，足足有他的半个身体那么长。可是，他已经没有要保护的人了。

        时间一直不曾留步，十三一直在草原环荡。晚上的十三依旧会数星星，1.2.3.4.5……十三羡慕他们可以在一起，整个星空之下就剩十三了。如果象爸爸讲的故事一样，在那些星星当中，阿七现在会和爸爸一起奔跑，19也已经会跑了。妈妈……。十三每晚都会数数星星，他觉得他们也在看他，想到这里十三才能睡着。

      有一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洒向大地。在一个精致的花盆里，装着满盆猩红色的泥土，在泥土中央，长着一小棵初生的嫩芽儿，嫩芽儿轻轻地摆荡着，在芽叶上，还凝着一颗昨夜的露珠儿。

      十三还没醒，他在床上翻了个身，不知梦到了什么，嘴角噙着一缕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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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