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财经政法大学往南走,过家属院,正对着的是东风路,南北贯通,东西相向,当年二七大罢工,就是从这里出发,千人举着旗帜,牌匾,一路抗议到了钱塘路的京汉铁路总工会。这一片地儿因为离“二七”不远,沾了点光,白天有摆摊的,算卦的,卖艺的,晚上夜市林立,勾栏交错,好不热闹。改革开放后,日月变换,新旧交替,岔口的白庙被国家一纸荣耀,建立了个科技市场,常设技术交易所,七大之一,名气非凡,摇身一变成了互联网的摇篮。
陈包子,老罗,徐瞎子,就在这一片儿住着。陈包子,人如其名,会做包子。老家安阳,来郑州倒腾生意。他是个侏儒,一米三三,倒梯形儿脸,胖胖的,长宽比例二比一。烙腮胡,黑皮脸,大门牙,走起路来一颠一颠。
陈包子做的包子没得说:醇香美味,好吃至极。据陈包子讲,往上数他家的包子是有名号的,老字号,企业级连锁,鼎盛时期跟天津狗不理不相上下。这话不知真假,要吹谁都会。
往南拐东风渠那里有间平房,外口置办了两顶大锅。以前郑州环保查得不严,柴火,煤气还能随便烧。陈包子就用砖瓦垒出锅旮旯,把两顶大锅放到上面。烧柴火,秸秆,玉米棒子,从郊区农村拉来,大柴火架锅,玉米棒子添火,呼啦呼啦的往洞口冒,滋嘣滋嘣的爆火星子。
陈包子就在这两口大锅间忙活,他腿短,托人做了个长条凳,左边的火快灭了,用手一抻,往左边移;右手灭了就往右边移。两条腿荡在板子上,像是在荡秋千。包子是凌晨早早就蒸好了的,自个儿和的面,在腌咸菜的瓦缸里团捏,两手共用,面团跟人都呼沓呼沓的喘气儿。面和好了,盖盖儿发酵着,腾手准备菜馅儿。拿手的有:韭菜鸡蛋馅儿,香菇豆芽馅儿,猪肉大葱馅儿,豆腐皮儿,冬菇萝卜,雪菜粉丝儿,一应俱全。大菜刀咯嘣了韭菜,打一盆子鸡蛋炒炒,中间放点儿粉丝,上头浇十三香,秘制酱料,最后再端着滚烫的油锅,刺啦啦淋上去,味儿就蹭蹭地往鼻子里钻。擀皮儿,包皮,全是陈包子一个人弄。你不知道他做这活儿有多快,左手擀皮儿,右手碾馅儿,熟能生巧,肌肉记忆,不出十秒就是一个包子。
陈包子做好了包子,骑上那辆上海永久往东风路跑。全盛时,有三家店要他的包子。凌晨四点起的床,六点忙活了事儿,再花半个钟头把包子送到。陈包子坐在小区门口的防护墩儿上,嘴呼哧呼哧喘气儿,大冬天的,拿个蓝色儿毛巾不停擦汗,擦着擦着就没了蓝底儿,成了黝黑色儿。
上午的班下了,陈包子就去天桥徐瞎子那儿。徐瞎子老家周口,他算卦,在天桥边铺了一个毯子,上面放了甲骨、铜钱、蓍草,旁边还有一把八角二胡。九月,北风萧瑟,拉一出二泉映月,新婚别,苦菜花,配合着刺风斜阳,大墨镜瞅着你深不见底,直叫人悲伤得赶紧扔俩钱滚蛋。
陈包子到那了,天还早,跟徐瞎子叨一句,来了啊。徐瞎子也没抬头打着瞌睡说嗯。陈包子就蹲下,扑腾往那儿一躺,跟徐瞎子一块睡着啦!一个侏儒,一个瞎子,呼哧呼哧睡到晌午,醒来也有个把块钱。这主意是徐瞎子出的,陈包子讲你奶奶撅的真不是好东西,使这馊主意。徐瞎子嘿嘿笑,你倒是有啥好主意啊,咱都成这了,还讲啥子公平正义。
徐瞎子以前不瞎,还忒有文化,在县里的文化馆上班,后来惹上了人,出了大变故,被人摆了一道,叫黑社会上的人戳瞎了双眼,媳妇儿也不堪凌辱,上吊了。徐瞎子没想不开,他命硬,硬生生扛了过来。早年干的是声乐行当,后来就找了个胡笳儿走街串巷去了。会算卦,用徐瞎子的话来讲,纯粹是业余爱好,半道眼瞎,比不过人“科班”出身。徐瞎子四处打听,终于半偷半学的掌握了一套“盲派”命理:算八字,算六亲,算财、官、婚,唯独不算生死,太大,怕惹祸上身。人来了,徐瞎子就一掐手腕,嘴上念念有词:医易自古源流同,尽在河洛五行中,祖师爷赏脸,俺今就给这位贵人断一断: 生于X年X月X日X时,阴历,男命,生你那年年不小月不闰,人在X生,命在X月算八个金字请听清:年合月建是XXXX,日圆四柱是XXXX。要得算命准,除非时候真,请核定一下时辰;命算XX岁,最好的是X运,最差的是X运。年轻不问寿,老来不问财。没有听清楚的请提问。”麻麻赖赖一大堆,随后再套用一些河洛真义,太极流变,鸡汤格言,直哄得那人云里雾里,赶快掏钱就对了。
徐瞎子上午在天桥躺完,下午就转战阵地,去郑州火车站卖艺。你问为啥还两地上班?答曰内部调停,每个地儿每个行当都有人管,乞丐也不例外。徐瞎子执行的是911工作时,上午九时上班,下午十一点下班。风雨数十载,见过不伦男女,看过黑帮火并,安慰过七八十位想不开的。徐瞎子这人商业思想极高,知道火车站竞争激烈,便不断丰富自身才艺:除去胡笳儿外,还学会了蓝调口琴,破木吉他。坐火车八成都是回家离家,碰到开心的人徐瞎子就来一首《常回家看看》,给哭丧着脸的妹子弹首《美丽草原我的家》,听到外国友人叽里咕噜了,赶紧叼上口琴,来首《500miles》, If you miss the train I'm
on......直叫外国友人潸然泪下,甩着徐瞎子的手不停的喊:thank you,thank you。
徐瞎子这些吹的琴,记的谱儿,多半都是老罗给找的。由老罗上网查找谱子,念叨好,导成MP3,徐瞎子躺一晚上,第二天就全记住了。老罗也在东风路上班,那里有他的门市。他拿个马扎,拄个拐杖,一小包机器零件儿,坐在门店不远的一个康复中心的台阶上。腿断后,他在这里治疗过半年,效果不错,心里舒展了起来,也跟里面的医生,保安,护士达成了一定的友谊。老罗以前不穷,开出租车司机的,酒驾超速,一口气儿撞在大卡车上,绕着防护栏就甩了出去,磨了七八米远,幸好安全带儿扣着,装的气囊也打开了,只是门被撞开,右腿顺着高速公路擦掉了半截。这事儿把老罗的家底掏空,工作也肯定没法干了,摆过几年地摊儿,卖过假酒假烟,倒腾过土特产,收获寥寥。那是2001年,老罗搁在家里喝闷酒,突然电视上一排人嗡的站了起来,啊嗷啊嗷地乱叫唤——北京申奥成功了。老罗像是得到了某种指示:祸福相依,觉得机会要来,该干点不一样的。于是跟妻子一商量,准备往互联网这方面靠。买了七八本相关书籍,Java,C+,C++,昼夜轮番钻研,无奈才学疏浅,始终无法领略其中精髓。老罗决定退而求其次,理论不行咱就搞实践,一头扎进了白庙口的科技市场,打拼小两年,学得一身技艺,成功在东风路这一片儿站稳了脚跟。
老罗没有单干,他进行的是产业链生意:由白庙某个姓钱的老板出资,提供相应资源,人脉。老罗主要是干维修机箱的工作,有人机箱坏了,钱老板把这单儿给老罗,人到了,老罗就招手:这儿那,这儿那!从台阶上站起,热情地拉人过来,问啥坏了?那人说机箱,老卡了,斗地主光转圈,声音滋滋的,出牌都不利索。老罗说您先别急,门店就在附近,转身拉人走。到了店里,老罗说你先在这儿等着,我给你连上设备瞅瞅。那人说行,老罗已经进了内屋。
一般这事儿,没多少高深的涉及,百分之八十的活儿只要把机器卸了,拿块儿橡皮擦擦金手指,换个主板电池就行。但为了显示自己的专业素养,也为了事业能够延续下去,这事儿不能这样干。老罗把门插上,唱一出空城计。拆了主板,外头那人茶水也喝上了,老罗就拽着奔腾二喊,老哥你主板赛扬啊,那人咽了口茶,说对对对,赛扬,赛扬,花大价钱买的。老罗又说300A,成色不新,换个奔腾二吧。一般到了这档口,那人要说换,老罗安个五毛的电池原封不动的送回去五百就到手了,但一般没这么好的事儿,还得继续磨。人嘿嘿笑,说,用不着,能搓斗地主,看俩毛片就行。老罗再扯两句,知道没辙,就往下一步走,拿出搞电烙铁的锡焊,套上防护罩,吱吱吱吱的朝着空气就钻了起来。外头人慌了,说咋了咋了?烟都冒起来了?老罗就喊别进别进!施工呢!有辐射,千万别进。人就没敢再上前,茶水也喝得不安稳了,生怕把自己的小泽玛利亚给焊没了。
这一套老罗干了三四年,随着科技的发展,人大多有了点互联网知识,这套就不咋行得通了。为了拓展生意,老罗向钱老板借了点钱,开始倒腾光盘生意。刻一些三级片,动作片,搞一些游戏碟子:超级玛丽,魂斗罗,一百零八小游戏集合。搬了六七台机器到家里,光驱齐开,嗡滋嗡滋的响,老罗抽红旗渠跷着一郎腿,光盘在里面磕磕碰碰,光速打转,声音遍布四周,余音绕梁,绕着绕着就把老罗绕瞌睡了,醒来一看成龙的城市猎人刻到了玉女心经里,大骂一声操蛋,激上天国阶梯的封面转身扔进了篓子。
刻光盘这行确实挺赚钱,但是有利有弊:儿子迷上了这些。刻动作片臭小子迷上了打架,刻游戏迷上了打游戏,思前想后老罗不敢刻三级片了,迟早要把这瓜娃子搞坏。媳妇也骂他,成天捣鼓一些没用的玩意,老罗反驳,怎么就没用了呢?你有没有点大局思想?于是二人就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就吵出了规模,桌椅板凳轮番上阵,老罗缺条腿,明显占据下风,气不过一扯手边的电脑,划拉一下火星四溅,七八台电脑齐齐黑屏。媳妇一看吃饭的家伙坏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喊你就做作吧!砰的一下关门走了。老罗躺在床上呼哧着气儿,想追又明白怎么也追不上,窗外云朵渐渐变淡,儿子也该上学回来了,还得给他做饭,由她去吧。
懵懵的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发现儿子正对着一台电脑打游戏呢。问你妈呢?臭小子头也没抬,说回姥姥家了,老罗说你没去?儿子说去啥,我还刷副本呢。
泡了袋方便面吃,窗外的光亮了起来,太阳正在往上赶。老罗问儿子,不上学?儿子说爸,你睡懵了?周六!老罗自知没趣,这家呆得有点憋屈,无人可懂,想出了门找老徐他们去。刚拐到东风路,就发现陈包子在那儿坐着。老罗问,卖完包子了?陈包子讲,卖,卖个鸡巴毛,马上就没得卖了。老罗问为啥?陈包子讲,还不是那啥文明城市闹的。
原来最近几个月,郑州评啥文明城市,以前也有过,城管出动,清洁大妈推进,小规模整理,裱糊一下,等过了风头又是天下太平。但这次不一样了,这次据说是要弄什么国际文明城市,跟人清迈巴黎纽约比起来了。
老罗用手搓了一下胡茬,发表了一下自己的意见:泰国清迈那边去过,咱大郑州可能五五开,可这巴黎纽约就比不了了,首都级别,起码也得放北京去啊,倒腾郑州不是活受罪?陈包子说,可不是啊,真他娘的瞎倒腾,小摊小贩全得撵,地上不能有一片叶子,最气的是今天我那边有人找,说大气污染,锅旮旯也不让用了。老罗说锅旮旯不让用,那你可咋蒸包子?陈包子说,可不是嘛,我就跟他解释,说这是我吃饭的家伙,人不听,光叉叉叉在那描字,嫌我说得不耐烦了,一脚把我的锅旮旯给蹬了!说限你三天,卷家伙什儿滚蛋!你说这气人不!
气人气人,老罗安慰陈包子,心里也呼出了一口气:世道艰难,自己还不是最惨。陈包子又问,你咋出来了,不看店了?听了这话,老罗憋了一天的气终于泄洪出去:看,看,看,跟你一样,看个鸡巴毛!陈包子一惊,小声嘀咕:媳妇跑了?这下轮到老罗惊讶了,说你咋知道。陈包子讲大早上的,我看到嫂子就出来了,坐609,不知道往哪儿去。老罗问空着手去的?陈包子说空着手去的,老罗出了一口气,陈包子问没事吧,老罗说没事,闹矛盾,回娘家去了。
二人无话了,坐在俩防护墩上,茫茫然地看着天空。人间四月天,草木茂盛,春意盎然,老罗有点想吟诗一句,正想吟,后头有人喊,憋坐着了,出车呢!赶紧拄着拐杖起来,让人奥迪先出去。兴致没了,蝉儿的鸣叫钻进了耳朵里,风也燥了起来。老罗想了想,对陈包子讲:走,找徐瞎子去!
徐瞎子的班,跟老罗他们的不太一样,礼拜天正是人杂的时候,往公园去的,往“二七”去的,往火车站去的,车子一堵,通通得上天桥。二人到了天桥上,发现徐瞎子不在,挂了个电话,说在下面的隧道口。到那了,黑漆漆一大片,好不容易才找着,陈包子说你咋在这儿?徐瞎子嘿嘿笑,那不是评文明城市,天桥不让坐人了。老罗骂了句娘,说这不是王八蛋吗,让一个瞎子杵在这儿,被车撞着咋整。他俩把徐瞎子搀起来,徐瞎子说去哪?老罗讲去你那喝酒去!
要了两斤毛豆,一大瓶塑料牛栏山,徐瞎子跟陈包子住一块,上下铺,仨人没少在这儿喝酒,锅旮旯就剩一个了,烟灰还没散,屋子内一股潮气儿。仨人搬了张桌子在外面,对酒当歌,没一会儿就上了头。谈人生,谈理想,谈娘们。陈包子最委屈,咂了一杯,嚷嚷着喊:娘们?你俩谁有我惨?五十来岁,老伴都还没得。老罗一拍桌子,上前怼了一杯:娘们?娘们有啥意思?屁也不用做,窝在家里看孩子都嫌累,简直就是在养白眼狼!徐瞎子嘻嘻笑,和事佬了一句,二位都静静吧!没有的羡慕,有着的窝气,你们可懂失去?
老罗又倒干了一杯,醉醺醺地说,不谈女人,咱说说哥仨的事业,咋整?陈包子说能咋整,瞎鸡巴整吧,大不了回老家卖糖葫芦,炸爆米花去。老罗大喊,去球!不能回去!革命尚未成功,老陈你不能放松。未来不用讲,是信息时代,互联网时代,你俩的破产业,完蛋是早晚的事。陈包子不服,那我俩完蛋,你这烂摊子咋回事?老罗没答,红着脸岔开了话题继续讲:更新,你们知道更新是啥意思不?他俩摇摇头,老罗继续讲:更新,是术语,电脑术语。意思就是说得把旧的淘汰了,换上新的,要不然卡得很。咱们现在就是这,社会都更新了,咱还是守着旧版本死磕,再磕,能磕得过岁月和社会吗?磕不过的。
徐瞎子附和道,老罗说得对,俺这行也得更新一下了。过几天我就把吉他练一练,根据年轻人的喜好弹几首东风破,青花瓷儿,看有没有效果。靠铜板儿蒙人也不太行啦,听说最近流行机器算卦,老罗你有空帮我瞅瞅,得搞一台二手电脑过来。老罗红着脸,扒了个毛豆,说一定一定。又对边上的陈包子讲,老陈,你的事儿我也琢磨了下,我觉得你可以干这一行,贴膜,智能机,超大屏,没有按钮,对着屏幕点就行了。陈包子咂了一口,说老罗你喝多了,没按钮那还能叫手机。老罗一甩手,说你不懂,一切皆有可能。
又喝了半瓶,陈包子坐不住了,说下午了都,要不然咱接着上班吧。老罗怒了,喊,上班上班,上个头的班,没看今天周六吗,咱得过双休日。徐瞎子也喝的有点懵,扯着老罗的袖子说,包子包子,人老罗说得对,忙活了大半辈子了,享受一天福气咋了。
陈包子没话说了,闷闷地坐在凳子上把扭着手机,过了一会,老罗抬起醺醺的头颅,说我刚才琢磨你俩那事儿了,徐瞎子问啥事?老罗说文明城市啊!你们还记得老宋不,城管大队的老宋,老头子不正经,经常让我给他载片儿,隔三差五还吃老陈的包子,问问他,看你俩那事儿能缓缓不。徐瞎子叨咕句有道理,旁边的陈包子已经站了起了,那还愣着干啥,去呀!
到了城管大队,老宋正搁那下象棋,老罗拍拍他,说宋哥忙呢。老宋回了下头,又调过去,说不忙,不忙,瞎闹着玩,说罢一手隔山打炮,将军。老罗又讲,那宋哥先打着,待会儿俺哥仨问你点事。老宋说行行行,奈何棋局纵横,二十来分钟了还在僵持。抬头一看,仨人还搁前头没走,骂了句娘站起来,笑着喊:
“老罗,你仨还在这儿啊,我差点都忘了。”老罗他们赶紧凑上去,说没事没事,我来也没啥大事,主要是陈包子他们求您。老罗说着,把陈包子和徐瞎子往前推,一个瞎子,一个矮子,在拿着警棍一米八的老宋面前哑了语。老宋一看这,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背着手,脚伸了伸道,你俩的事儿,我都明白,文明城市嘛,怎么,道别来的?明天准备走?陈包子跟徐瞎子一愣,说走?往哪走?老宋一个吃惊,说你们还不知道啊,下月要严查了,更新户口,没正式工作的不能暂住啦!徐瞎子问有这事儿?老宋说怎么没有,掏出了手机,想了半天又不知道该怎么查,只好说老徐你也看不见,反正这事儿就成这了。陈包子又问,就没啥办法?老宋说,有倒是有,不过不是小计,得有一些准备。陈包子问,啥准备?老宋说,思想上的,行动上的,金钱上的。
老宋说的法子,是去找城管大队的赵队长,哥仨商量了一宿,凑了一千,老罗两百,徐瞎子跟陈包子对半。妥当后老罗回了家,媳妇也回来了,闷在床上不吭声。老罗自知理亏,想上去亲热亲热,调和调和,不承想把这事抖了出来,媳妇刚红彤的脸又变了:
“你就成天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折腾吧!文明城市跟你有啥子关系?”
“没关系?唇亡齿寒懂不懂?老是没个大局观念。”俩人又闹掰了,老罗躺了一宿沙发。第二天仨人出发,大热天,天晴得像油画儿。陈包子掂了一摞包子,路上徐瞎子讲,他最近功力大有长进,参透了一丝天机,为了未来着想,可以跟那个赵队长算算命数。
到那了,好不容易找到了赵队长,一米七左右的个儿,能有两百来斤,跟一堆人在办公室喝酒,像架行动的挖掘机。老罗喊了句,赵队长?没人应,又喊了两三声,姓赵的才闷闷站起来,讲我就是!斜眼看了看仨人,说有事?老罗就把前因后果说了说,刚说了一半,姓赵的摇着醉醺醺的头颅说没用没用!求我的人排了一长对,轮也还没轮上!陈包子也不知哪来的勇气,这时上了前,踮着脚,用手往上抬着那个信封儿,嘴上嘟囔着这个,这个。姓赵的看到了,会错了意,以为是举报信,借着酒劲儿夺过来,刺啦就撕成了两半。
“还想举报,活腻歪了!”姓赵的讲,那十张钞票,纷纷扬扬地掉落下来,碎在地上,像块儿凝稠的血渍。老罗,老陈,身后的一堆人,全都愣在了那。唯独眼瞎的老徐还不知道这一切。陈包子看着崭新的大票破成了两半,心里的委屈,难受,愤怒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拽住姓赵的肚子,你赔俺!你赔俺!眼里有豆大的泪珠在打旋。姓赵的也没会想是这种情况,不过一瞄脚底的钞票,乘了两倍都不上档次,硬气地一挺啤酒肚,把陈包子顶了过去:
“还想贿赂我,政府机关,依法办事!门都没有!都给我滚!”说完一跺脚,正中那几张钞票。
“你咋还打人呢!”
“打,打你们咋了?一群垃圾!”
“俺要告你们!”陈包子冲着姓赵的喊,嘴里流出了哈喇子,脸上全是大泪儿,姓赵的看还不走,卸了右脚拖鞋,啪嗒一声扔去,崩到了徐瞎子的脸上,摁着镜片,徐瞎子什么也不知道,只觉得突然黑洞洞的眼睛溅了一下,迸出一点点光亮,旋即疼痛袭来,三十年前的那个晌午唰的一下闪了个影儿。仨人捂着脸,像过街老鼠一样的跑了,那鞋愣在台阶上,姓赵的都没去捡。
仨人跑了一路,阳光像聚光灯一样也跟了一路。其实哪能算跑,就是仨断线的风筝,虚晃摇曳,老罗最先停下来了,大喝一声,这他娘都叫什么事!徐瞎子以为老罗是嘟囔他俩,赶紧安慰道老罗没事,你这事已经干得够兄弟啦!再说咱这确实有碍市容,为国争光,咱这光荣。老罗一摆手说不是这,我是说咱仨的命,咋就是这。
“老徐你算命的,你给我瞅瞅,我啥时转运,为啥还不转运!”陈包子瘫在马路沿儿,哭声小了点,徐瞎子也蹲下来,说你这命不赖,跟俺哥俩比,挺不赖的。人不能光朝上比,多多少少还得有点阿Q精神。老罗又问那你说咱哥仨该咋整?徐瞎子答了句,能咋整,憋了劲儿活呗。仨人都没再吭声,老徐的嘴里哼出一阵老调儿: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啦啦啦,诶呀诶诶。正哼着,一辆咿唔咿唔的洒水车附和着经过,尾部的轮摆高速旋转,冲刷着污沥的地面,凉风荡到仨人的脸上,这阵风,像十年前那个闷热的下午,直接就把老罗给荡醒了。
“陈包子!你他娘说得对呀!”老罗猛的拽着陈包子的手说:
“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我咋就没想到这点呢?咱仨可以把业务整合了啊!”徐瞎子问啥意思?老罗说,其实这事儿我之前也有考虑,就在东风路试点,他不是不让摆摊了吗?我把我那间修理店腾出来,让老陈搞个包子店。陈包子一听这,说那咋行,抢了你的生意。老罗咽了口唾沫,说先别打岔,听我讲,包子店搞出来,咱按股份分红。前几天白庙的钱老板给我说了个事儿,说不久外卖这行当就火了,人在家中坐,饭从天上来,我申请个资格证出来,快捷得很。徐瞎子在一旁点头,民以食为天,有搞头。老罗又讲,老徐,我也想到你了,你也别搞啥电脑算命了,迷信的东西不长久。改些日子你下个快手,在那上面发你的小视频,我当你的经纪人儿,粉丝经济,流量运营!徐瞎子说那能行?我一个糟老头子,老罗说怎么不行,未来乞丐都能成网红!
老罗拽着俩人的手,唾沫星子喷了一嘴,越说越高兴,到后面直接喊:
“妥啦!往后咱仨就成一根绳儿上的蚂蚱了!十来年的共患难了,趁着热乎劲儿,拜个把子去!”
徐瞎子说去哪?老罗讲,人民公园桃花源!说去就去,各自回家准备。老罗此时心情大好,对着媳妇儿喊,别躺啦!好日子马上就到!媳妇也没了怨气儿,两口子吵架,不过晌午。说了句看把你牛的,老罗嘿嘿笑,准备出去,扭头当着儿子的面凑头就亲了一口,媳妇脸红了,说路上慢点,看红灯。老罗喊知道!哥仨碰了面,顺着文化路走到了人民公园,春暖花开,草长莺飞,一汪湖水上,桃花开得正盛。撑开拿来的袋子,架好小板凳,苹果,梨子,桃儿,通通摆了上去。拇指掏了仨洞,点火,插了几根香。微风静静的,南边工地的电钻声透过空气,混着蝉鸣,像刺拉着的废报纸儿。仨人跪了下来。陈包子诶的叹了口气,老罗问叹啥叹?不相信老哥的实力?陈包子扭脸,眼笑得眯了起来:相信!俺这是喜极而泣!说罢仨人哄堂大笑。老罗又问,不侃点啥?陈包子问,侃啥?老罗说,发誓啊,拜把子前不都得念叨两句,老徐,你搞这个的,起个头。徐瞎子摆摆手,说也没啥好说的,既然有了计划,咱仨兄弟就其利断金,努力地往上干!老罗讲,这不废话,必须的嘛,你听我给你讲个高级的,算半个小故事:
就前几天,我去新通桥那边,有个大饭店,上面起了老大一个牌子,有个小年轻梳个斜刘海,拿了个手机,像周杰伦也像王力宏,反正爱谁谁吧。旁边几个字,我倒是记得挺清楚,四个字:未来已来。真的,就那会儿,我的心咯噔一下,也不知道咋的,心里就变得亮堂堂的。徐瞎子在旁边拍了拍老罗的肩膀,说老罗我懂你,天罡地煞,祸福难料,躲不过的,大变局下求发展,人得积极一点。陈包子被晾在一边,说你们嘀咕啥嘞,还搞不搞了?
“搞搞搞。”徐瞎子说着,把左手也搭在了陈包子的身上。
“这结拜呢,有套仪式,得嗜血,得有金兰帖,挺复杂的,信息化时代了,咱也不搞那么多了,况且帖子也没记住,就记了两句:停云落月,隔河山而不爽斯盟,旧雨春风,历岁月而各坚其志。念了下来,权当走个过程。”徐瞎子吧嗒吧嗒完,说我六十多了,咱仨数我最大,问左边的老罗你几岁?老罗说四十八。又问右边的陈包子你几岁?陈包子说五十了。徐瞎子说,行,老包以后你就是二哥了,陈包子一听,咧开了嘴,说从小被人欺负到大,赶今儿还当了哥。仨人又乐呵起来,膀子连着膀子,扑通跪在地上,连续磕了三个头。徐瞎子没看清,杵在了烟儿上,幸好风吹淡了点,没啥感觉。拜完了把子,把红旗渠散了,苹果核扔了一地,仨人拉着,懵懵倒倒的往家走,路上老罗懵懵倒倒喊老徐你唱一个!
“好!那就唱一个!”徐瞎子说着,从兜里掏出口琴,吹了一段曲子,咂吧了一下嘴,仨人跟着调子,欢快地唱了起来:
亲爱的人啊携手前进,携手前进,
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阳光。
唱着唱着,金黄的霞光泛耀大地之上,在傍晚的东风路拖出一条长溜溜的影儿,仨人跟着风儿慢慢飘荡,逐渐消散在了人海里。
首发《one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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