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小红书,见水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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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清嘉第一次见到江原时,江原正在一个昏暗的小巷里被几个凶神恶煞的壮汉围着暴揍,而她就坐在巷口处的黄包车上,淡漠地看着。
她认出那几个施暴的壮汉是赵家少爷手下的打手,平日里跟着赵少爷作威作福,肮脏事儿没少干,比地头蛇还难缠。
被暴打的人蜷缩在地上,捂着头,动弹不得。瞅那身形,应该是个少年人。
真可怜啊,她想。
正午的阳光烈得很,又毒又辣,如这世道一般。哪个人不可怜?她一点儿也不想掺和巷子里的阴暗事。
清嘉准备示意车夫继续走,她最后望了一眼小巷,却和一个充满不甘和愤怒的眼神对上了。
那少年仍双手捂住头,却露出了黑亮的眼眸,愤恨与坚毅化作利剑,狠狠刺痛了她的心。
清嘉想到了自己。她也曾是如此的不甘心,不甘自己的遭遇,不甘自己的命运,不甘身不由己,却无力反抗。如今,自己也变得冷漠与麻木,似乎能与这世间相融。
她鬼使神差地走下黄包车,走进那条昏暗的小巷。
江原第一次见到沈清嘉时,他正像条丧家之犬一般任人欺凌。拳头如雨点般落在身上,疼痛来袭无止息。他喉咙里感到腥甜,可是周围人并不打算放过他,无休止的拳打脚踢让他几乎不能呼吸。
正午的阳光多刺眼啊,却照不进这条昏暗的巷子,整个世界都是没有光亮的。
他看见一个女人坐在巷外的黄包车上,白净的脸庞,殷红的唇瓣,墨色的卷发被阳光镀上了淡淡的金辉,墨绿色的旗袍丝毫不显老气,反而平添了几分优雅端庄,跟山里的姑娘完全不一样,让他想起了话本里说的神女。
明明只相隔几步路远,神女却只是冷眼看着他。
江原知道,没人能救他。赶了两天的路,刚刚进城,就惹了麻烦。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容城,谁会管他的死活?
也许……也许,今天真的会死在这儿吧。
但他又感到万分不甘,凭什么他生来就是穷苦人?凭什么那些有钱的烂人能随意欺压百姓?
疼痛与怒火几乎要将他吞噬。
正当他绝望之际,高跟鞋落在地面“嗒嗒”的声响显得格外响亮。
“住手。”
一个清脆的嗓音如平地惊雷在他心头炸开。
为首的壮汉上下打量着来人,装作恭敬地拱了拱手,喊了声“沈小姐”。
沈小姐继续说:“这个人我带走,你去告诉你家少爷,以后别找他麻烦了。”
壮汉面露难色:“这……这恐怕……不好和我们少爷交代吧。”
沈小姐从包里掏出几块大洋,扬声问:“现在好交代了吗?”
壮汉迅速接过大洋,哈腰点头地回道:“好说,好说。”
江原被这位沈小姐带走后,得了钱的壮汉瞬间变脸,怒骂道:“不过是个婊子,扬气什么,真把自己当千金小姐了,我呸!”
二
清嘉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才会一时心软管这样的闲事。要是让沈万山知道她带了个男人回来,还不剥了她的皮。
那个少年浑身乱糟糟的,头发蓬乱,深色粗布褂子上全是鞋印,除了脸,露出来的皮肤全是红肿的,活脱脱像个刚被欺负完的小叫花子。
她坐在椅子上,沉默了好一会儿,看向站一旁有些局促不安的少年,开口:“小叫花子,过来。”
少年张口就反驳:“我不是小叫花子!”
“能被我捡到,不是小叫花子是什么?”
少年没有说话,清嘉当他是默认,不知人家是觉得她不可理喻。
清嘉叫人打水来,还找来药箱和干净衣服,让他自己上好药,收拾干净自己,然后告诉他:“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贴身小厮,只负责为我做事。”
少年本来低着头,此刻抬眼看她,一言不发。
他黑亮的眼眸让清嘉心里泛起了一丝波澜,她淡淡地说:“我付了钱,救了你的命,也算买下了你,你为我做事是应该的。”
又是一阵沉默。
清嘉受不了这样尴尬的气氛,起身出去。
快走出门的时候,身后想起了少年低低的声音。
“我叫江原。”
清嘉愣了愣,没有说话,走了出去。
清嘉再回来时,江原已经换好衣服,上好药,不复灰头土脸的模样,五官周正,鼻梁高挺,眼睛里像有光一样。
这小叫花子,个头不高,但长得还不赖。
就是衣服稍微有些大,清嘉思㤔着改天请裁缝给他做两件合身的。
清嘉坐在梳妆镜前,拿起梳子问江原会不会梳头。
“我没给女人梳过头。”
“料你也不会,给我倒杯茶来。”
正使唤着,一个丫鬟跑进来,怯生生地看了一眼江原,站在门边说:“三太太,老爷回来了,请你去前厅。”
清嘉梳头的动作一顿,应了声“知道了”。
丫鬟离开后,江原端着茶,忍不住问:“你不是千金小姐吗?怎么叫你太太?”
清嘉背对着江原,他看不清清嘉的表情,只听见清嘉似是哀叹的话语。
“千金小姐?说得好听点儿,是养女,说得难听了,就是会爬床的婊子。这容城的人啊,个个尊称我一声‘沈小姐’,背地里还不是戳着我的脊梁骨?”
三
清嘉缓步走进前厅,看见沈万山正坐在华贵的沙发上抽着烟斗,头发花白,肥胖的身材在红棕色绸褂下难以遮掩,还是一如既往地令她感到厌恶。
空气里充满了浓重的烟味儿,清嘉嫌恶地用手在面前扇了扇。
“老爷今日兴致不错啊。”她漫不经心地开口。
“我今儿个碰见赵老爷了。”
听到这话,清嘉心里一紧。该不会是赵家那个小兔崽子给他爹告状了吧?
“赵老爷说你最近招摇得很呐。”
清嘉心里冷笑。那姓赵的每次看她都一副色眯眯的相,曾和沈万山讨要她,但她那时候对沈万山还有用,才没落入那老东西手里。
“招摇?我不过是学学那些贵妇人逛逛街,喝喝茶,把自己打扮得俊点儿罢了。老爷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难道忍心让自己的姨太太像个村妇一样?”她半娇嗔半讽刺。
“听说你带了个孩子回来,打算怎么安置他?”
清嘉松了口气,沈万山说的是“孩子”,不是“男人”。
她勾唇笑道:“我身边缺个能干的小厮,就他好了。”
沈万山缓缓呼出一口白烟,像是试探性地问她:“没有别的想法?”
清嘉强忍着那股烟臭味儿,笑脸盈盈:“不过是个孩子,老爷在担心什么?”
她加重了“孩子”的语气,想打消沈万山的胡乱揣测。
沈万山没有再说话,清嘉知道这场谈话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她走出前厅,高跟鞋在地上发出重重的声响,似是告诉沈万山,也告诉自己,她不想再任由人摆布了。
四
江原第一次见到沈府这么富丽堂皇的房子,有亭台楼阁,有小花园,有许许多多的房间,还有随处可见的下人。
容城繁华,首富沈万山家里更是奢靡万分。
江原以为沈万山这样的有钱老爷一定是妻妾成群的,但他在沈府除了沈清嘉,再没见过任何姨太太,甚至连大太太不知道在哪。
沈清嘉是个富贵命,说是自己只为她做事,实际上打扫院子、上街跑腿啥的都得干,还得随时随地听她差遣。
沈清嘉,你可真难伺候!换成旁人,早就撂挑子不干了,也就我任劳任怨。
江原不止一次地腹诽过。
不过沈清嘉年纪轻轻的,才十八岁,嫁给沈万山那个老头,也真是可惜了。
江原时常听见一些关于沈清嘉的闲言碎语。他帮沈清嘉跑腿买零嘴儿时,也把那些议论听了个七七八八,多数是出自女人之口。
“哎呦,你不知道啊,那沈小姐天天花枝招展的,跟个狐狸精似的,不知道要勾引谁?”
“什么沈小姐啊?明明是沈三太太呦!”
“这年轻几岁就是比我们这些黄脸婆好啊,走哪儿都被男人惦记着。”
“要我说,这种不要脸的狐狸精可是没有好下场的啊,连养父的床都敢爬。”
“你说,沈大太太和二太太现在都没露过面了,是不是早就被她害死了啊?”
“青楼出身呢,沈狐狸该不会有什么脏病吧,啊?”
甚至连沈府的下人都在私下里悄悄议论她。
江原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觉得沈清嘉没有她们说得那样不堪。
但是沈清嘉好像并不在意这些,哪怕听到,也只是笑笑。
他刚来容城的时候,看不惯姓赵的二世祖欺压民女,当即就出手救人,结果被打得无力还手。是沈清嘉救了他,还让他吃饱穿暖,还……还教他认字。
骄阳似火,园子里的花开得正艳,江原听清嘉念着诗词。清嘉海藻般的长发随意散落在月牙白的长裙上,江原觉得她像一只慵懒的猫。
“重湖叠巘清嘉,是我名字的来源。”清嘉坐在花园里的木椅上,轻轻地说。
这个名字是沈万山取的,说是有书卷气,听着就像大家闺秀。
然而,现在这个大家闺秀般的名字也成了一种讽刺。
五
春去秋来,江原的个头窜得越发高了,身姿也越发挺拔,不再是四年前那个小毛孩儿了。清嘉有时候看着他,都感叹岁月流逝之快。曾经比她矮半头的孩子,如今她只能仰望。
江原是个孤儿,浑身带刺,一开始处处跟清嘉唱反调,把清嘉气得跳脚。后来却越来越懂得她的心意,很多事不用她开口,也打理得井井有条。
但一个男人随意进出姨太太的房间,难免惹人闲话,连沈万山也叫清嘉注意分寸。
清嘉回想相伴的这四年,点点滴滴都是她这半生最快乐的回忆。
江原不会调戏她,不会看不起她,不会嘲笑她的出身,不会虚伪地客套,不会为了融入别人而非议她,更不会戳她的痛处。她在江原身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
曾有个丫鬟往她的饭菜里吐口水,被江原撞见,江原恶狠狠地盯着那丫鬟,一番话把丫鬟吓坏了。
“三太太从未苛待过你,你这样对她,良心过得去吗?老天看着呢,你死了连阎王也不收。”
清嘉听着好笑,但也感受到了被在乎的温暖。
还有一次,江原听见街上几个小混混说着有关于她的下流话,直接冲上去想狠狠教训他们。虽然打赢了,但也落得一身伤。
清嘉吵他,叫他别当莽夫。他却很认真地说:“沈清嘉,我是专门为你办事儿的,我为主子、为救命恩人打抱不平,是我自己想做的,旁人管不着,你也管不着。”
江原的眼睛里充满坚毅,与初遇时一样。连名带姓喊她,也没改过。
沈万山偶尔来她房里,而江原就在门外守着,守到天亮,让她一开门就能看见,感到心安。
清嘉贪心地想,要是江原能陪她一辈子该多好。
清嘉又想,也许自己是病了,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六
六月初四的宴会上,各界名流齐聚。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在清嘉眼里,全是虚伪的应酬。
她端着酒杯,坐在角落的沙发上,低头看着自己浅绿色的旗袍,发起了呆。
她原本准备了一条枣红色的小洋裙,但是那条裙子被沈万山以“要认清自己的身份”为由,扔了出去。
沈万山不喜欢洋玩意儿,勒令她只能穿旗袍。
沈万山打了她一巴掌,威胁她:“你身边那个小子,是我对你最大的宽容。你乖乖的当个姨娘,安分点儿。不然,有你好看的。”
沈府平静了这么多年,她都快忘了沈万山的性格,从带回江原开始,就一步步挑战沈万山的底线,那一巴掌让她彻底清醒了。
她是个妾,是个寄人篱下还不受宠的妾。她是沈万山手里的玩意儿,翻了天,也翻不出沈万山的手掌心。
她自嘲地笑笑,仰头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
“沈小姐,能邀请你跳支舞吗?”
清嘉望向来人,是赵家那个小少爷,一脸不怀好意,她看着就烦。
“抱歉,我不太舒服,赵少爷另择舞伴吧。”
清嘉不想理会这个纨绔子弟,谁知姓赵的那小兔崽子不依不饶:“沈小姐是真不舒服还是根本不想和我跳?”
清嘉冷冷地看着他,但随即勾起明艳的笑容。
“赵少爷放着千金小姐们不管,来邀请我这个姨太太,这不好吧?”
突然,一道刺耳又尖锐的女声响了起来:“沈小姐还真是恬不知耻啊,又在勾引男人了!”
一瞬间,宴会厅安静极了。
那女孩儿挑衅似的看了清嘉一眼,又大声说道:“这窑子里出来的,怎么洗,都洗不掉身上那股风尘气!”说罢,拿手帕掩了掩鼻子。
说话的女孩儿是沈万山生意伙伴的爱女林慧云,娇纵惯了,向来跟清嘉不对付。
清嘉看着远处的沈万山,沈万山自顾自地喝酒,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她。她知道,沈万山不可能为了她得罪生意伙伴。
清嘉握紧了拳头,又松开。她缓缓地站起身来,越过赵纨绔,慢慢靠近林慧云,纯白色高跟鞋落在地板上的声音格外清晰。
在这里,没人会帮她,都是等着看她笑话,可她偏不要如那些人的意,她要让沈万山知道、让所有人知道,她沈清嘉不好掌控了。
她抬起手,狠狠地打了林慧云一耳刮子,像是在报沈万山打她的仇。
林慧云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清嘉,随即扬手准备还回去,却被清嘉一把按住手腕,不能挣脱。
清嘉一把甩开林慧云的手,掷地有声地说:“我是窑子里出来的,没错;我风尘味儿重,也没错。我也不立什么贞洁牌坊,但我怎么样,是我说了算,是我们家老爷说了算,轮不着你们一个个一遍又一遍地提我的出身。”
她环视大厅,每个人的表情都不一致,有讶异,有不屑,有冷漠,有幸灾乐祸,还有……愤怒。愤怒的那位当然是林慧云的老爹。
她突然笑了,笑得张扬又肆意,明明是淡雅的打扮,偏偏就叫人觉得她像朵艳丽又带刺的蔷薇。
清嘉觉得自己累极了,她笑着转身出去。
江原在门口候着,见她一个人出来,也没多问,而是叫了辆黄包车,回了沈府。
七
因着白天宴会上的事,沈万山又打了清嘉,只是这次不是简单的巴掌了。
清嘉老早就发现沈万山暴虐的一面,后来可能是因为愧疚,沈万山没有再打过清嘉,而最近又开始了。
她今天公然下了沈万山的面子,料到沈万山不会放过她,没想到那老东西竟然拿鞭子抽她,她疼得死去活来。
江原本想冲进去,被门外的打手死死按住。房内清嘉痛苦的嘶喊不断折磨着他的神经。
夜深人静,江原点着蜡烛,小心翼翼地给她上药。烛光映照下,光滑的脊背上,一道道交错的鞭伤看得他心惊肉跳,他蘸着药,几乎无从下手。
“吓到了吧。别怕,过几天就好了。”
明明受伤的是清嘉,可清嘉却还是笑着安慰他。一时之间,江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
说老实话,清嘉是个温柔的女人,爱笑,从没跟人红过脸。但这种时候,她为什么……为什么还是这样?
“沈清嘉,你为什么不哭?别的女孩儿被刀划个小口,都又哭又闹。”
清嘉乐了,她强忍疼痛,捏了捏江原的脸,江原皱着眉闪开。
“我不是小女孩儿了,哭也没人心疼我。笑是给别人看的,越是想哭,越是要笑,让那些烂人看看,我就是过得比他们自在。”
江原不知道如何接话,默默上药。
“你就不好奇府里为什么没有大太太和二太太吗?”
江原上药的动作顿住,“好奇。”
“好奇为什么不问?”
“你说过,不该问的别问。”江原闷闷地回答。
清嘉轻轻地笑了,她侧着头,烛光照着她苍白的脸,她的轮廓嵌上了一抹温润的玉色。
“因为她们都死了,一个被沈万山活活打死,另一个受不了欺侮上吊而死。”
清嘉这话说得十分渗人,但说的的确是事实。
沈万山当年有个儿子,不过两三岁,不知染上什么绝症,算命的说得冲喜续命,还要求非得是一月初六生的女娃。
别说没有这天生的女娃,就是有,父母也不想让女儿守活寡。
那时候她十岁,在窑子里待了四年。老鸨惦着沈万山那笔丰厚的赏钱,把她卖给了沈万山冲喜。她那时候没有正儿八经的名字,生日是哪天,也记不得了,反正不是一月初六。
她穿着喜服踏进前厅,红盖头遮掩了视线,周围锣鼓喧天,她紧张极了。
拜堂的时候,她出于好奇,自己掀开了盖头,周围一阵惊呼。喜婆赶紧帮她把盖头盖好。
掀开盖头的那一刻,她看清了站在她旁边的人,是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女人面容憔悴,怀里孩子穿着红色的小喜服,看不清样貌。沈万山坐在前头的红木椅上,满脸严肃。而周围宾客的表情各异,或冷漠,或惊讶,或同情,或怜悯。
夜晚,喜房里昏暗极了,只有月色入户,她和那个两三岁的小娃娃共处一室。
她没有听喜婆“早点儿睡,别的不管”的劝告,而是偷偷点了蜡烛去看床上的小娃娃。结果她被吓得腿一软,瘫倒在地。
那个孩子面色青紫,而且已经没了呼吸。
她想尖叫,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原来害怕到极点,真的会失声。
那一晚似乎格外漫长。
第二天,沈府上上下下就知道了小少爷的死讯。大太太,也就是抱着小少爷拜堂的女人,直接疯了。
疯女人死死掐住她的脖子,说是她害死了自己的儿子。
她哭了,等疯女人被拉走后,她待在房里大气不敢出。
只是一夜,喜房变丧房。
后来,疯掉的大太太也死了。听说大太太拿刀砍沈万山,被下人制住,沈万山可能是为了发泄丧子之痛,也可能是为了发泄自己暴虐的欲望,用棍子把大太太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她很害怕,害怕自己也死在沈家。那刚成亲就死了的小丈夫更是如噩梦一般夜夜折磨着她。
然而沈万山没有对她下手,而是对外宣称收她为养女,还请人教她礼仪规矩和琴棋书画。
沈万山想培养她做联姻工具,稳固自己在容城的地位。
于是她有了名字:沈清嘉。
至于二太太,则是跟外人私通,被沈万山撞破后给逼死了。
这些陈年往事,清嘉笑着说出来,好像在说一出笑话。在清嘉看来,沈府的一切,都是场笑话。
江原没有想到清嘉在沈府竟然是这样的身份,他更没想到,清嘉竟然愿意告诉他这些沈府禁忌之事。
清嘉眼睑低垂,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洒出一小片阴影。江原心念一动,忍不住伸手抚上清嘉的脸庞。清嘉略诧异地回头看着他,他像是触电一样,迅速收回手,跑了出去。
房间里的清嘉望着他的背影,无声地笑了。
八
清嘉挨打的事传遍了沈府,要不是沈万山下令不准外传,早就闹得容城人尽皆知了。
也许沈万山知道清嘉不想看到他,连着两个月都没找过清嘉。清嘉乐得自在,身上的伤也逐渐好转。
刚开始,夜晚真的难熬,撕心裂肺的疼痛令她彻夜难眠。她上一次被打这么惨还是八年前,她不想练舞,偷偷跑上街,回到沈府面临她的,是沈万山的鞭子。从那以后,她就学乖了,不敢再惹恼沈万山。
这一次,有江原陪她。
清嘉靠在长椅上,摇着团扇,问江原:“你觉得容城怎么样?”
江原一边给她剥石榴,一边回答:“容城是我见过最大、最繁华的地方,但是我不喜欢这里。”
风拂过,凌乱了发丝。清嘉抚了抚腮边的乱发,轻声开口:“我也不喜欢这里。”
原以为这件事就此翻篇了,没想到江原被人故意找麻烦。找麻烦的人是管家的远房侄子,是新来沈府做事的,仗着管家这层关系整日作威作福。他看不惯自己喜欢的小丫鬟朝江原献殷勤,趁着江原不在,带人把江原房里的所有东西都扔了。
江原去找那小子算账,那小子还口出狂言:“你整夜都在三姨太房里,快活得很,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就把你那些不值钱的玩意儿给扔了,省得占地方。”
江原攥紧拳头,怒火中烧。他是整晚守在清嘉门口,但他和清嘉之间清清白白,并无苟且之事,却被人说的这样不堪。说他可以,但绝不能玷污清嘉的名声。
他真想一拳打歪这臭小子的脸,让他闭嘴。周围的丫鬟小厮都等着看热闹。他想起清嘉的话,不能当莽夫。
“怎么不说话啊?你和三姨太有染,府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啊?”
他阴森地盯着那找麻烦的小子,那丑恶的嘴脸充满了挑衅。
周围人也议论开来。
“啊?真的有染啊!”
“跟三姨太私通,简直不要命了!”
“三姨太之前被老爷拿鞭子抽呢,该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吧?”
“肯定是啊,听说曾经二姨太也是跟人私通才死的。”
江原再也听不下去,他把那找麻烦的家伙狠狠踹倒在地上,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清嘉听说后,又生气又心疼。
她轻声责备江原:“以后不要为我动手打架。”
江原恶狠狠地盯着她,把她吓了一跳。
“我不是为你动手,我是为我自己。”
“那你喜欢那个丫头吗?听说那丫头很喜欢你,你要是也喜欢,我可以……”
“不用你管!”
清嘉想着若是江原和那个小丫头情投意合,她就放江原走,帮两人操办着成亲。江原如今眉眼渐渐长开,长得好,办事儿又踏实,难怪讨姑娘喜欢,而寻常人到这个年岁也该成家了。她努力忽略掉心底的不舒服与嫉妒,没想到江原反应这么大。
“沈清嘉,我不喜欢任何人。你要是觉得我碍你的眼了,你可以直说,不用扯这些为我好的理由,我自己会走。”
说罢,江原头也不回地走了。
清嘉怔愣半晌,她……她没有觉得江原碍眼,也……也不想放江原离开。
不知怎的,一滴眼泪从眼眶流出。清嘉闷闷地想,可能自己真的病了,病得不轻,不然怎么会觉得自己有点喜欢江原呢?
从这以后,江原除了送饭,极少出现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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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容城的天仍旧炎热,知了在趴在梧桐上吟唱生命最后的歌曲。
沈万山病了,突然就病了,毫无预兆。大夫说他最多再活三年。
清嘉知道后,面色看不出悲喜,但心底里觉得这是报应。
她坐在前厅的沙发上,对面坐着沈万山。
沈万山还是一动不动地抽着烟斗,胡子拉碴,面色倦怠,人也消瘦了不少。
“老爷,小野先生求见。”
“让他进来。”沈万山缓慢地开口。
清嘉听着这个“小野”像是日本姓氏。日本人在容城驻扎有段日子了,生意场上免不了要跟日本人打交道,只是她没想到日本人都上门拜访来了。
她踏出前厅门槛的时候,迎面走来管家和一个不熟识的男人。
男人穿着西装,个子不高,留着一撮小胡子,大背头梳得整整齐齐,应该是那个“小野”。
小胡子直勾勾地盯着清嘉,眼里的惊艳和别的东西让清嘉觉得很不舒服,她冷下眉眼,连招呼也不打就快步离开。
不知道小胡子和沈万山谈的什么,但清嘉一想到府里来了个鬼子,就膈应得慌。
第二天一早,沈万山对清嘉说小野先生想见她。
清嘉心里一凉,日本人见她干什么?
沈万山眼底晦暗不明的情绪让她感到不安,但她没有质疑和拒绝的权力,被司机强制性带到了日本队门口。
清嘉见到了那个小野先生,那个恶心的小胡子。
小胡子扑上来的时候,清嘉本能地挣扎,随即她的手被绑了起来。
清嘉心上像被捅了一个大窟窿,血淋淋的。她怎么也想不到,沈万山会为了自己的利益把她送给日本人。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不知何时晕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是在一个昏暗的小房间,周围好几个鬼子把她围着,对她上下其手。她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也丧失了行动力。
她的世界一片混沌,自己好像回到了十六岁那年。
沈万山过生日招呼宾客,她躲在房间里读话本。突然,门被暴力推开,她惊恐地转头,喝得醉醺醺的沈万山猛地扑上来,任她怎么大喊和挣扎都无济于事。
那晚电闪雷鸣,暴雨倾盆,淹没了宾客的欢饮之乐,淹没了她的叫喊。灯火熄灭,也磨灭了她对沈府最后一丁点儿念想。
脑海中的画面又转到六岁时,那时她还是个地地道道的乡野小丫头。村中来了匪徒,烧杀抢掠,她娘把她藏在米缸里,叮嘱她不许出声。
米缸里黑暗极了,她听着外面传来母亲的哭声和不同男人的调笑声,吓哭了。她死死地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儿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一片寂静。她慢慢顶开盖子,爬出米缸。她娘衣衫不整地躺在炕上,身上是个血窟窿,血流到炕沿,一滴一滴地往下滴。
全村人都死光了,就剩她。
清嘉空洞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光亮,耳畔是听不懂的日本话和戏谑的笑声,她像个被蹂躏得不成人形的破布娃娃,生理与心理上双重的痛让她几近崩溃。
“囡囡别怕,娘会保护你。”记忆中那个已经记不清样貌的母亲温柔地对她说。
“沈清嘉,我就是见不得他们说你,你怎么这么傻?”
依稀间,她好像看见了江原。江原跟别人打完架后,义正言辞地数落她,黑亮的眼眸充满了坚韧。
她忍不住笑了。江原,是她的光啊。
“结束了,都结束了。”清嘉在心里对自己说。
十
江原在清嘉房门口等了清嘉快一整天,问府里的人都说不知道三姨太去了哪。
他想跟清嘉道歉,他那天不该对清嘉发火。
他正愁着怎么跟清嘉开口,在心里模拟了无数次,但在看见清嘉的时候,所有的话都梗在了喉咙里。
清嘉湖蓝色的旗袍破破烂烂,胳膊上也有不同程度的淤青,发丝凌乱无比。
“你……你去哪儿了?”
相顾无言,江原打破了沉默。
清嘉垂下眼眸,她不想让江原看见她此时狼狈的模样,她害怕江原知道后会觉得她脏。
“我累了。”
江原被清嘉一句轻飘飘的话打发了,眼睁睁看着清嘉走进屋,然后关上门。
江原感到无比挫败,他和清嘉好像相隔得越来越远了。
他承认自己喜欢沈清嘉,但沈清嘉总给他若即若离的感觉,他抓不住,总觉得有一天沈清嘉会离他远去。
他们之间有身份上的巨大鸿沟,他知道两人没有可能。以前,他只要看着她,心里就觉得满足。现在,他越来越贪心,却只能压抑心中的渴望。
沈清嘉,是他的光啊。十四岁那年,照亮那个昏暗的巷子,照亮了一无所有的他。
清嘉把自己从里到外仔仔细细洗了好几遍,洗到快要退皮才作罢。她换上一袭玫瑰红的旗袍,化了一个精致的妆容,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里容光焕发的自己,面无表情地说:“真脏啊。”
夜晚一片静谧,只听见虫鸣。
沈万山来提着鞭子来到清嘉房里,一个耳光就把清嘉掀翻在地。
“原本指望你生个儿子,现在看来是不能了。婊子就是婊子!”沈万山喘着粗气说。
闻言,倒在地上的清嘉低低地笑了。
她反唇相讥:“儿子?你儿子十二年前就死了!还想要儿子?做梦!”
沈万山的呼吸明显加重,到如今这个地步,清嘉干脆破罐子破摔,继续火上浇油:“我是婊子,你连婊子都不如!为了讨好日本人,连三姨太都送出去了,你算什么东西?”
今晚的清嘉像一朵艳丽的野玫瑰,可玫瑰越艳丽,就更让人想撕碎。
沈万山气极,大骂:“贱妇!”
接着狠狠一鞭子抽在清嘉身上,清嘉闷哼一声,身上火辣辣的疼痛让她难以动弹。
沈万山的理智已经燃烧殆尽,他一鞭又一鞭地下去,整个人异常恐怖。
清嘉疼得浑身冒汗,她觉得好冷,又感到身心俱疲。
也许,自己会步大太太的后尘。
突然,“砰”地一声,房门打开,一个人影快速冲过来,一脚踹在沈万山身上,沈万山没留神摔在地上。
是江原!
江原不放心清嘉,刚来就在房间外听见两人的对话,内心翻起惊涛骇浪。
原来……原来清嘉今天……被……一想到这,江原的心像被压了一块就巨石。他痛恨懦弱的自己,痛恨自己无法保护心爱之人。
当他听见鞭子的抽打声,心下一沉,想都没想直接撞开门。看见清嘉凄惨的模样,他目眦欲裂。
江原从地上抱起清嘉,谁知沈万山从背后给了他一鞭子。
真疼啊!不知道清嘉是怎么受得住的。
“你们……你们果然有私情!”
江原后背结结实实挨了几鞭子,但还是小心翼翼地把清嘉放在床上。
他转过身,一拳打在沈万山脸上,随即一脚踢在沈万山肚子上,沈万山喘着粗气歪在地上,撞倒了几个圆凳。他老了,论力气比不得正当年的小伙子。
江原还想动手,突然沈万山像发病一样,浑身抽搐,眼神失去聚焦,江原一时之间手足无措,但还是出去喊了人来。沈万山要是死在这儿,他和清嘉都难辞其咎。
最后,沈万山被下人抬出去,连夜请大夫问诊。
江原看着清嘉后背上新旧交错的鞭伤和青青紫紫的凌虐痕迹,内心愤怒到极点,心痛得无以复加。
她……她该有多疼啊!
江原低下头,轻轻吻着清嘉背上的伤痕。
清嘉心头一颤,忍不住流泪。她原本以为自己很坚强,但是此刻她只想大哭一场,也不怕江原说她娇气。
江原从背后轻轻抱住她,此刻两人的心挨得很近很近。
“沈清嘉,我带你走吧,离开沈府,离开容城,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清嘉心念一动,她又何尝不想离开,只是十几年的荣华富贵让她彻底成了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金丝雀,离开沈府她又能干什么呢?
想走却害怕未知。
清嘉鄙夷这个没有骨气的自己。
“笼子里待久了,还能飞上广阔的蓝天吗?”清嘉抚摸着江原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指腹上结着薄茧,是长年干活儿导致的。
“能。只要想,就一定能飞得更高、更远。”
清嘉笑了,像是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她握住江原的手,轻轻地说:“江原,你走吧,走去哪儿都好。沈万山活不长了,也许今夜,也许明日他就不在了。无论他是死是活,我们都没有好下场。沈万山不会放过我,那些人也不会放过我。”
沈万山若是有命在,江原不会有好果子吃,若是没命,她定然是要陪葬的。容城的人有几个见得她好?
所以,她要找一条能全身而退的后路。哪怕孤注一掷,她也在所不惜!
而且,她还有一样东西在沈万山那儿。
为今之计,她必须先送走江原,才能免去后顾之忧。
“一起走。”
江原的眼睛又黑又亮,她当初就是陷在这双眼睛里才有了四年的朝夕相伴。
清嘉摇摇头,与江原约定,自己三天内离开沈府,与他在青乡汇合。
青乡,是江原的故乡。
十一
天刚蒙蒙亮,江原就走了,离开了沈府,离开了容城。
沈万山没死,还吊着一口气,大夫说要卧床休息,不宜动怒。
清嘉从衣柜里找出一件珍珠白的旗袍,未施粉黛,素净极了。
她眼底一片荒芜,踏出房门。
一路上,下人议论纷纷。
“听说三姨太和江原那小子私通,被老爷撞破,老爷气病了。”
“那江原呢?不会跑了吧?一早上都没见着他。”
“要我说,这三姨太还真够惨的。出了事儿,情夫跑得人影儿都没了。”
“瞧瞧她穿的,跟奔丧似的,老爷还没死呢。”
清嘉对下人的议论早已置若罔闻。
“啊……”
突然,前院儿里传来一声嚎叫。所有人都涌过去看热闹。
等清嘉过去的时候,下人们都是一副“造孽了”的表情。
清嘉看见一个丫鬟泪眼婆娑,衣衫不整地跌坐在地上,身上的血污还没完全干涸。
只是一眼,清嘉就知道她遭遇了什么。
她如坠冰窖,原以为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也就算了,眼前这个丫鬟不过十四,就遭人毒手。
她蹲下身,心疼地抱住丫鬟。
“三太太……太太……我……”小丫鬟趴在清嘉怀里嚎啕大哭。
厨房的醋用完了,临时差遣小丫鬟上街去买。谁知刚上街,就被几个日本人拉走了。
日本人当街强抢民女,其中不乏一些千金小姐,当初跟清嘉针锋相对的林慧云也惨遭毒手。
林慧云从日本人那里回来后精神就不太正常了。一夕之间,天之骄女沦为容城笑柄。
清嘉乔装打扮成男人,在客栈的一间房里见到了林慧云。林慧云的爹嫌晦气,说什么也不让亲生女儿回家。
林慧云看见清嘉,自嘲地问:“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清嘉给自己倒了杯茶,说:“我们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了,笑话让旁人看看也就罢了,自个儿不能笑话自个儿。”
林慧云又哭又笑:“咱谁也不比谁高贵。我爹不认我了,他以前说我是他的掌上明珠,如今嫌我丢人……不要我了。”
说到这,林慧云有些哽咽。
随即,她眼中迸发出浓重的恨意。她从枕头底下摸出来一把手枪,是从她爹那儿偷来的。
她对清嘉说:“我这辈子已经毁了,临死前我得把本钱捞回来。”
第二日,清嘉就听闻了林慧云的死讯。
林慧云持枪闯日本队,开枪杀了几个鬼子,自己也被乱枪打死。
清嘉坐在梳妆台前,痛苦地闭了闭眼。
她与林慧云相比,又好在哪里?
六岁丧母成孤儿,乞讨被拐进妓院,看惯妓子赔笑,十岁嫁给一个婴孩冲喜,转眼成了寡妇,又从养女变为姨太太,哪怕再厌恶,还是要讨好沈万山。她唯一能倚仗的,就是这身美丽的皮相。
她这短短半生,没有一天不是看人脸色过活,还要饱受旁人的恶意揣测。
如若没有遇见江原,可能她这就如寻常人家的妾一样潦草一生。
以色侍人不叫贱,是身不由己。
三日之期快到了,清嘉眯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必须尽快离开沈府。
想到江原,她面色又柔和起来。
江原,等我。
十二
清嘉推开沈万山的房门,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踏足过这里了。
她冷冷地看着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沈万山,眸中酝酿着阴云。
沈万山费力地开口:“你……你……来……来干什么?”
清嘉今日穿了他最讨厌的那件枣红色小洋裙。
“我来要一个答案。”清嘉面无表情地开口。
“这么多年了,你对我,可曾有过一丁点儿的悔意?”
清嘉直视沈万山的双眼,她曾经最怕眼前这个男人,如今竟也能毫不畏惧地直面他。
沈万山没有说话。
清嘉叹了口气,继续说:“容城那些人,不敢非议你,所有的骂名都是我来担,我认了。无论怎么样,你养了我十二年,让我享了十二年的荣华富贵,我感激你。但你对我做的一切,我都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我多恨你啊!。”
清嘉低头摆弄了一下裙子,又说:“你不是讨厌洋装,你是讨厌红色的衣裳吧。大太太的血染红了衣服,二太太是穿红衣死的,对吧?”
最后,清嘉深吸一口气,问:“沈万山,我的卖身契呢?”
沈万山沉默半晌,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柜子。
清嘉走过去,从柜子里翻出一张泛黄的纸,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是她十岁时的卖身契。
清嘉把卖身契撕了个粉碎。这个把她困在沈府十二年的东西终于消失了,她感到轻松极了。
她又从柜子里摸出一把手枪。
“沈万山,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清嘉转身的刹那,沈万山怪笑起来:“你这……这辈子,都……别……别想好过。”
“我自己要走的路,你拦不住。”
秋风如落叶般席卷了整条街,一片清冷肃杀 。
清嘉提着行李,站在沈府门口,最后望了一眼这个困住她十二年的牢笼。
她决绝地转身离去。从今以后,沈府的一切,容城的一切,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都与她再无瓜葛。
十三
快出容城的时候,清嘉感觉自己被人盯上了。
她特意把自己打扮得灰头土脸的,生怕被人认出来。
可是……跟着她的人就是冲她来的。
从她一出沈府,行踪就暴露了。
清嘉被人打晕,醒来时,她又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阴暗小房间。
门被打开,进来几个日本兵。
清嘉流下一滴眼泪,摸出贴身放着的手枪。
这一次,她走不了了。沈万山还是不肯放过她。
她脑海里浮现江原的脸,黑亮的眼眸盛满了她这一生见过的所有风景。
江原,对不起,我要食言了。
“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砰!”
江原在青乡日复一日地等待,始终没有等到清嘉。他不知道,他的清嘉不会回来了。
后来,江原参了军。他时常打听清嘉的消息,而清嘉就像从没存在过一样,他感到万分沮丧。
一次南下作战,几颗子弹击穿了江原的腹部,温热的血喷涌而出,江原倒下了。周围是横尸遍野,战火燃烧,硝烟不断。
在生命的尽头,他又想起了清嘉。
他咧嘴一笑。
沈清嘉,你好狠的心,这么多年没来找过我。
恍惚间,他又回到了十四岁那年,清嘉在那条昏暗的巷子里犹如神女降世,击穿世俗麻木之态,照亮他黯淡无光的人生。
沈清嘉,我等不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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