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的记忆

作者: 船长_a149 | 来源:发表于2024-03-23 22:07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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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去长辈们常说,脚上小拇趾甲有两层的,都是从山西洪洞大槐树下走出来的人。还说,这属于祖辈遗传,是一种身份。为了验证自己的身份,我和兄弟们,堂兄弟们,没少撕裂小脚趾甲,没少闻了自己的臭脚臭手。撕成两层的,很自豪,仿佛印证了自己的血脉纯正,有时撕得流了血,也看成了一枚血红的勋章。

    有时想象,那群背井离乡,告别大槐树的人,必是如历史上无数次出现的逃荒一般,境况凄惨。他们乌衣粗布,携儿带女,推着独轮小车,旷野中走成了一条弯曲的队伍。而背景是灰沉的天空,枯枝上落满了寒鸦。沿途押解迁移队伍的马拚身穿暗红色的铠甲,来回奔突,荡起漫天沙尘……。

    他们来到一片新地,在连年战争后的废墟上白手起家。他们带来了原有的生产生活经验和惯常的思维,面对荒凉的大地,也保有一份“有地种就饿不死人”的坚忍。

    我还想象着,焚烧过的村庄,芦蒿遍地的田野,他们放在独轮车上的、适宜山区耕种的农具,在开阔的平原土地上,却成了退化的耜耒。于是,铁匠生起了碳火,木匠绷紧了锯条,泥瓦匠亮出了泥铲和瓦刀,石匠拿出了磨刀和凿子。生存是首要的,生活还得继续。和生活一同继续的,是无处不在且印在灵魂里的因因相袭的观念,诸如忠恕,敬祖,勤勉,任怨,以及弥漫其中的辈属关系。

    直到父亲去世时,混沌的我才听到“五服”这一说法,才明白缀在白色孝帽上那几颗小麻球儿的含义:那是我与父亲最亲近血缘关系的象征,是血亲中最真正的身份。戴上了白帽子,几颗小麻球儿在耳边晃着,表示人生中最悲惨的事件发生了:这个人失去了至亲。我目睹过家族里好多人带了小麻球儿,也一次次把长辈们送进了最后的归属地。那种小麻球儿总是在第一时间就戴在了孝子们的头上,不知道是不是老早就备好了的,由某个管事的人隐秘收藏。

    据说,我的家族最早是弟兄七人,从老槐树底下一路跋涉而来,在某个傍晚,可能疲惫得实在走不动了,也或许被官府的人指定留下,总之就在今天我们所在的村庄,落脚了。坚强的弟兄七人一定经历过初创者的艰辛,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被毒辣的日头晒得黑里透红,被肆虐的瘟疫,被蚊蝇毒虫折磨得脱水脱相。但他们开垦出大片的土地,增殖了大量人口。这一辉煌的成就,使得如今我们的村庄,本族人口一直占了绝对优势,其他姓氏的人习惯上被我们称之为“小姓人家”,犹如汉族之于少数民族。

    许是七兄弟的血管里流淌的都是耿直忠贞的血脉,他们的后辈也就是我的前辈,以及前前辈们,用以教育后代的典范,差不多都是二十四孝,关二爷过五关斩六将,赵匡胤千里送京娘,要么就是岳武穆精忠报国。为抗击倭寇入侵,忠厚憨直的族人放下农具,拿起土枪土炮就上了前线,全然不惧日寇的枪林弹雨,这导致村子屡屡被扫荡,村后的坟地里也时添抗日的英冢。


    人生海海,时势反复无常。悠悠的岁月之河太深长,历史的烛光在遥远处闪烁。人世的嘈杂亦如涛涛江河,风起云涌又大浪淘沙。家族中人丁兴旺,所操持的营生自是各有不同。这就显现出不一样的脸色,有大功名者难免趾高气扬,小心眼的人难免会睚眦必报。我模糊记得,两个堂兄堂弟为了半个地埂打得不可开交,最终对簿公堂;前后邻居为了五寸滴水之地,成了世仇。

    也有对长辈不孝的。本家一叔叔,家族排行第七,育有三男一女。因七叔腿有顽疾,家境清寒,勉强为儿女完成婚事,已经贫苦至极。那个年月,谁家都不好过,只是他家更显艰难。我的三个堂兄,个个老实,讷于言敏于行,都是过日子的汉子。但他们的媳妇都异常的聪慧,无疑是家中的主宰,堂哥对其言听计从,并甘之若饴。

    事情坏在一个播种的耧腿上。

    初夏的黎明,大媳妇的高嗓门震碎了七叔家西墙上第一缕灿烂的阳光:“知道我今天要用耧播黄豆,偏偏早上就不见了耧腿,谁把它吃了?”耧腿没人吃,就在七叔的门后,只是他并不知道。待到耧腿在门后被发现,接下来便是大媳妇的冷喝:“原来还是惦念着小儿!今天他也播种,早早为他准备了是不是?”

    面对突如其来的责难,七叔不明所以,只得仰头隔空一声喊:“哪个遭瘟的放这里了?”二媳妇恰好听到,告诉他们,是老二昨晚看到耧腿歪了,卸下来打算掰正,太硬没掰动,就随手丢那了。末了,反诘一句:“想着修耧腿的遭了瘟,整天在床上哼哼的长命百岁吧!”三媳妇也探出了头,阴柔尖刻地低声说,俺不种了,喜欢种的种吧。

    一句话点燃了固有的隐秘,三个媳妇吵成了一团。最后结局是,当天就分家。可怜我的七叔老汉,喜忧参半,同时窘况空前:七叔乃一残疾村老,自不必发愁“九子夺嫡”的巨大隐忧,从此倒也落得清净,这是最大的利好之处;另,儿子们成家所欠外债,不在少数,原则上各还各债,互不渗透。可是,谁都不接欠债,异口同声家里没有一分钱。

    其后,矛盾一直纠缠在这个家庭的里里外外,仿若有一个搅事的精怪,整日游荡在他们的头顶。七叔被发现断气时,是秋后的一个正午。家族里的一个老者,几乎每天上午到七叔家看一眼,直到那个正午。埋殡了七叔,老者对人说,老七能在那么懊糟的环境里硬撑到秋后,实在够能耐。

    家族的零零星星琐琐碎碎,陪护了族中每个孩童的成长,老一辈人用他们的方式,把家族的事情让下辈人看得明明白白。他们已老,要把家族里的某些东西传承给后辈。后辈也知道,他们变成老者是迟早的事,并且乐于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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