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

作者: 二半酒馆 | 来源:发表于2018-12-14 11:20 被阅读22次

      一觉醒来,我是被冻醒的,外面还在下雨,一下雨就容易睡觉,雨声像是在催眠,噼里啪啦的声音,像倒垃圾一样往耳朵里灌。大风使劲刮着,嗖嗖地往屋里钻。屋子并不挡风,屋里屋外,风都一样猖獗。被子叠成豆腐,搁在一旁。妻套一件肥大的羽绒服,把自己包得严实,坐在床边,面前摆一个铁盆,盆中煤块烧得通红。妻低了头,抱着手机刷朋友圈。

      妻阴着脸,沉默像一块石头,但手机里却笑得欢畅,像是鸡叫。我也不说话,只扯过被子盖在身上,被子并不暖和,似用水浸过,我打一个寒噤,顺手取过枕旁的手机。妻起身倒一杯开水放在桌上,说石头给你打电话了。我只是嗯嗯的答应。

      石头本名不叫石头,但他的真名叫什么,我也实在记不清了。同村的一群小子,在山上乱窜,跳进山沟里。沟里一块石头,成鱼的模样,高近一丈,像一座小山。所有人都觉得神奇,包括我,以前哪见过这玩意,简直鬼斧神工,这便是归家后最好的谈资了。

      一位老人说这叫鲤鱼石,神仙变的。至于神仙为啥要待在这穷山沟里,老人也说不清楚。有人说是辟邪镇妖的,但这小村子里,哪来的妖邪,还有比人更邪的么?

      大家后来又去了几次,但终究没什么意思,便也不再去。只有石头,惊奇不减,天天都去看。有人问他:不就是个石头,有什么好看的?石头红着脸,期期艾艾地说了声石头,那石头……

      石头其实并不口吃,只是反应不灵便,幼时一次高烧,烧坏了脑子,从此便落下了毛病。而他这次回答也成了别人的一场笑谈,见到他便都唤他石头,时间一长,竟将他的真名也忘却了。但这么叫他,他也不恼,只是憨憨地一笑,应一声哎。别人就回他一句:这个傻子。他也只是笑。

      石头不傻,他也读过三四年书,但小学没读完便辍学了。那日我背着包,吆喝他一起上学去。他木木地立在门口,眼中含泪,脸上只一副将哭未哭的表情。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沉默。他爸醉醺醺的,从屋里晃出来,一把揪住他的头发,说:我还有一瓶酒呢,你藏到哪里去了?

      石头疼得嗷嗷叫,但还是没有哭,他似乎从来都不会哭的。后来他便常来找我,让我教他写字。他其实是会写字的,但还想着继续学。

      石头辍学是他爸的主意,对他爸来说,与其把钱拿去给这傻小子交学费,还不如省下钱来买酒喝。

      我叹气,不再多想,在手机上找到石头的号码,拨了过去。但没有人接听,只有提示音说对方已关机。石头用的是一个老人机,还是我出钱买的,但他并不怎么会用。

      其实石头打给我,也无非是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毕竟快要过年了。过年?我想了想,说要不掏两百块钱给石头买一套衣服?

      桌上水杯腾腾地冒着热气,妻皱眉,端起水杯,咕噜咕噜咽下一大口,瞪了我一眼,随手把水倒进火盆里,火熄了,我也泄了气。

      石头十几岁的时候就跟了我家。他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得病死了,父亲又酗酒成性,每天提着酒瓶遍村跑,后来一次过桥时栽进河里,再也没爬起来。

      石头成了孤儿。亲戚不管他,村里人好心,但也都不愿收养他。谁愿意收养一个傻子,啥事不能干,每天还白白吃掉几碗干饭。父亲坐在门槛上,嘬着嘴吸完旱烟,把烟锅在脚底敲一敲,起身把石头牵进家里。

      别人都瞧不上石头,父亲却很稀罕他。他有力气,又听话,跟着父亲在地里折腾一上午,也不喊累,偶尔会抱怨,吃午饭的时候,往他碗里多夹两块肉,便有了笑脸。

      多好啊,我在心中慨叹,转眼见妻已站起身,缩着身子出了门,也不知要去干嘛。屋外雨势渐小,显得很安静,空落落地只听见淅沥的雨声。钢筋架被雨洗得干净,地上扬尘也散了,和成泥浆,腥味冲鼻。

      屋外阴沉,屋里昏暗。我下了床,披上外套,掩上门,自口袋里摸出一个烟盒,盒里还有两支烟。我点上一支,烟头火星忽亮,烟味弥漫。也幸得妻出去了,不然又免不了一顿臭骂。

      妻和儿子都不喜欢我抽烟,只有石头,我染上烟瘾也全因他。小时见大人做活累了,拄着锄头,立在田埂,取一支烟衔在嘴里,手中火柴拨起腾腾的火苗,将烟点着,先深吸一口,嘴唇一翻,便吐出一口浓烟。

      我只觉这是难得的惬意与潇洒,一次随口说与石头听,石头记在心里,一日神神秘秘地把我叫到角落,从怀里摸出两支压瘪了的烟,递给我一支。

      我问他:这烟是从哪儿来的?他只是呵呵的笑,一划火柴,替我把烟点着。于是我们两个人,缩在角落,吐云吐雾,也无人察觉。

      后来父亲发现自己少了两支烟。父亲平日里只抽旱烟,不抽纸烟,不是不爱抽,只是纸烟在当时很贵,他舍不得。家里这两包存货,还是过年的时候谋来的。

      父亲的怀疑自然落到我和石头身上。要是我们抵死不承认,恐怕事情也就了了。但石头毕竟老实,见父亲发了火,忙说烟是他拿的,附带把我也供了出来。

      父亲吞了火气,只揉揉他的脑袋,笑骂一声:这傻孩子。却又冷着脸,把我拖出去一顿好打。石头就在一旁看着,此后,我对他倒生出许多嫉妒与恨意了。

      父亲从来对他很好,但后来,父亲走了,走得很仓促。我赶回来时,父亲已躺在棺椁。父亲的葬礼办得很潦草,花圈纸伞,随意靠墙堆着,一副挽联贴在门上,黑纸白字,比正午的太阳还要刺眼。院子里有很多人,村子里向来很冷清,难得一次见到这么多人,就连春节也不行。

      草草地办了个酒席,草草地便将父亲下葬,花圈纸伞尽也烧了。人们规矩坐着,围在一起打牌,只等开席吃饭。开席后,人们在饭桌上欢声笑语,妻待在记礼处,看着人在礼簿上写某某挂礼多少多少,喜笑颜开。空气依然压抑,但悲伤只会留给少数人。

      院里人多,格外热闹。石头也显得兴奋,但这沉重又欢快的气氛,又让他感到莫名的恐惧。他苦着脸问我:叔去哪儿了?

      我有些踌躇,不知该如何解释。只指着菜地旁的那座新坟,说:

      自父亲入土,石头就跪在坟前,我劝他吃饭,他也不依。他神情黯然,说:叔他还会回来么?

      他说:鲤鱼石是神仙变的,叔他人这么好,神仙会保佑他回来,对么?老人曾说的那一番哄小孩的话,也只有他信。他始终是小孩的心智。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酒席办完,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妻收了礼簿,躲进卧室里自顾数钱。屋外阴雨绵绵,石头犹在坟前。我知道,这件事便算是结束了。父亲过了一辈子的苦日子,如今入了土,才算是安生,只是又苦了石头。

      给父亲烧了头七,我和妻便出了门,家里儿子还在读高中,我得出去找钱。儿子在城里补习,家里剩石头一个人,现在又正是农忙时节,大家都忙着干农活,哪有闲工夫管他。我只好让邻居顾着他点,起码给他做口饭吃。邻居却不依,硬向我讨了五百块钱,说是伙食费。

      石头从此也变了样,一天几乎只有两个去处。一是去父亲坟前守着,再就是去看鲤鱼石。几天下来,就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而他人更显得疯癫,一天到晚,只是傻笑,他已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了。记得他曾说,他是能看见神仙的。那他整日傻笑,也就不足为奇了,毕竟,见了神仙,难道还不该笑么?

      思绪沉迷,门却已开了。妻面无表情,提着菜进屋,粗糙的发丝间卧了许多银白的水珠。妻跟我向来不和睦,这也是一种悲哀。家里就靠着我和她打工赚钱,本来日子就不好过,还得白养一个闲汉,自然难有好心情。

      但石头成为闲汉,也是父亲去世后的事。以前的他,也把自己拾掇的干干净净,人又生得憨实,身体也健壮。父亲还准备给他找个媳妇,遂瞒了石头痴傻的事,托人给介绍个姑娘。那姑娘过来看人户时,天儿正热,石头穿一褂儿,背对着她,正在锄地。

      石头专心锄地的模样也确实讨喜,不看面相,那姑娘已是芳心暗许。但这门亲事终究没能成。石头倒也不在意,他是一个人惯了的。若真讨了个媳妇,凭他的心性,还不知要出多少闹心事。

      春节将近,我是腊月二十五到的家。到家毕竟是幸事,我点一支烟,便算是庆祝。但家门紧锁,也寻不见石头的影子,再打电话,手机还是关机。但我知道在哪儿找他,父亲坟前没人,我把行李一搁,便奔到鲤鱼石那里去,我似乎有好多年未去过了。

      我和石头都已是四十好几的年纪,蓬乱的头发,稀疏的胡茬,满面尘灰。人到中年,终究身不由己。但鲤鱼石依然如初,沉厚、冰冷而绝情。

      鲤鱼石前,石头静静立着。我轻唤一声石头,他头也不回,只答应一声,说:你小点声,打扰到神仙了。本来天寒,山涧中更是寒冷,我,裹紧羽绒服,说:天冷了,快回家。

      石头摇摇头,说:我没有家。话一出口,他却又摇摇头,说:我要陪神仙。我了解他的脾性,他既如是说,便是决计不愿回去了。他向来很固执,固执的让人看不懂。

      我冷着脸,把烟蒂摁在鲤鱼石上,烦躁地说,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神仙。石头怔了怔,一下蹲在地上,手抱着头,哭道:我知道……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哭,我想不明白,也不愿去想。生活中比这麻烦的事有太多,但他也是个麻烦。

      我又点燃一支烟,不再理他,缩着胳膊往回走。石头怯怯地望一眼鲤鱼石,也跟了上来。

      走吧,走吧,快过年了。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 花间奇谈:写的不错。欢迎给我的简书专题【蜜语故事】投稿

      本文标题:石头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aswwhq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