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更天时,明月别枝,悄无声息地挪走了房间里唯一的光亮。男人睁开着的眼睛,黑乎乎的一片,没有了焦点。他仍想趁着瞳孔的微光,找到缠在自己身上的女人的脸,愈是挣扎,眼睛愈是刺痛。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把推开身上的女人,点上床头旁的油灯。女人的眉尖蹙了蹙,油灯亮起的一刹那,她在男子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慌。她什么也没问,两只手又像蛇一样紧紧缠绕了上去。
“我要走了。”
“是吗?”
“难道不是吗?”男子的眼眸里早已褪去了恐慌,如往常一样清明。他重重地扯开围在腰上的双手,正打算下床穿衣,没来得及就看见了女子嘴角的那一抹笑。他立马停了下来,转过身,长满了茧的手厚重地摸了摸女人的脸,温柔一笑。“害怕他来了?”女子握住摸在自己脸上的手,又隐隐笑了一回。她在灯光亮起时就明白了,眼前的这个男子怕是心里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件事情深藏在黑夜之中,谁嗅到了它,一只脚就踏进了地狱的门口。她想:如果她不说出这句话,明早躺在床上就是一具尸体了吧!可谁又知道呢?
“不,怕他不来。”男子听到这话时,微微跳动的睫毛,掩盖了他的思考。他不得不承认躺在自己身边的这个女人是很聪明的!可是光聪明还不够,还得漂亮。不过她不漂亮。四十多岁的女人,丰腴,中等身高,涂满脂粉的脸,在月色中模糊看到沟壑般的皱纹。他知道自己不爱她,这种明白就像是他明白自己每天需要食物才能维持生命一样。他也没有着迷她,无论是身体还是心,她从头到尾没有让他心动。因为他为什么靠近这个女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那就好,你答应我的,杀了他。”说这句话时,女子的双眸暗淡了一会,可想到死亡,她的眼神又散发出光芒。
“好,杀了他。”或许是在灯光下,望着女人那张丑陋的脸,体内的兴奋因子也快速地调动了起来。他想起曾经自己是江湖上一名剑客,这辈子杀得人太多了,百步里取人头也是常有的事,何况是杀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男人呢?不过他好奇了,这个好奇是这个丑陋的女子带来的:躺在自己身边的女人,并不爱自己,她爱的是那个她要杀的男人。爱与毁灭,这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啊!
“好,天亮之后,等你消息。”女人收回所有的目光,眼神望去丈夫的院子,她知道,她的丈夫即将死在那个书房里,就在黎明,一剑穿喉,血淋淋的倒在地上。她多么爱自己的丈夫啊,自己一点也舍不得伤害他。而丈夫也是如此啊!自从娶了自己,他漂浮多年的一颗心就安定下来了,全放在自己了的身上。她不舍得杀了他,但不阻碍别人,别的男人替自己去做这件事……在男人回答的那一瞬间,她多么害怕他拒绝了自己,当时她就在想:如果他不同意,我就杀了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知道了自己的心事,他必须死。然后,我就继续和丈夫生活下去。
房间里的合欢花散发出浓浓的香味,这是世间最美的爱情花。可假如加上自己偷藏在指甲里的白色粉末,一旦滴落在人的皮肤上,没有解药,不出半个时辰就会丧命。
“嗯。我要走了。”这样的对话原本是所有情人最浪漫不舍的,在今夜却成为一个杀人的符号。在他的世界除了发生那件事以后,他再也没有害怕过。可就在刚刚短短的时间里,他的脉搏比往常多跳了几下,他知道这个女人对自己产生了杀意,尽管稍纵即逝,也没逃过自己的法眼。他是一名剑客,嗅出黑夜里来自地狱的杀气,这已成为一种生命的本能。他站起来,穿戴好衣服,慢悠悠地系好腰带。出门时,他不自觉地向右一瞥,发现那盆合欢花。他回过头,对着女人笑了笑,走了。
月色斜挂,染上了露水,微凉。
(二)
天快要亮了。
剑客出了房门,沿着小径往前走,没过多久就来到了西院。院子里安安静静。几步之远,有一棵古老的合欢树,枝繁叶茂,正对着书房的窗户,很适合躲藏。他身形微晃就坐落在枝干上了。他又回想了起那个女人,那个要杀了自己爱着的丈夫。他知道自己其实完全可以不用去做接下来的事情,从离开房门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任何人能取到自己的性命,除非自己愿意。可他是一名剑客,江湖上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剑客啊!一个可以不要性命,但绝不会抛弃承诺的剑客啊!他告诉自己他要拿起自己的剑,杀人。他要去杀一个手无寸铁的文人,与自己偷情的女人的丈夫。这个世界哪有什么无辜者,执笔写字的,当官发财的,往往比我这样的孤独者更可怕。他们不用刀,也不用剑,就用手上的那只笔,就凭手中的那点权,杀人不见血,却处处致命。
天要亮了,露水不停地打湿了衣裳,他感觉到了血的粘稠。
“你来了。”
推开房门的那一刻,男人没有抬头,沙沙沙,仍然练着自己的字。剑客刚刚产生过的怒气残余在空气中,全数落入到男人的身上。没有恐惧,没有慌忙,男人淡定得可怕。
剑客想:这人一介书生,身体瘦弱,可看他现在这份模样倒也有几分文人的傲骨,哈哈,配得上我动手。“那我为何来?”
“杀我。”男人继续写着,声音平平稳稳,盖过宣纸,坚定地陈述了这个事实。
“你知道?”剑客提起了兴趣,他喜欢和聪明的人对话。
他在纸上写下了了答案:“她。”
“你爱她?”
“我知道我爱她,知道她爱我,也知道你们的爱情。”说完这话时,男人停下了手中的笔,终于抬起了头。
那是一双怎么样的眼睛啊,平静似一潭死水,永远也搅动不了一丝涟漪。剑客不想再想了,这样一个人,生与死在他的眼中没有什么区别。剑客想,要是怎样的一个人,才可以漠视了自己的死?一旦可以漠视了自己的死,毫无疑问也看不到别人的生。
剑客拔出自己的剑,直指男人。
书房里,一剑封喉,粘稠的血液味,不断散开,就像那棵古老的树上开得最艳的合欢花。
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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