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的祖父是个琴师，家中瑶琴数十把，却有一把琴弦俱断，再未配弦。小白听过那把琴的最后一曲，在后来的人生中，再未听过那样的曲子了。
那是许多年前的一个夏日午后，小白家的偏房笼罩在青绿色的竹林中。透过竹叶，浅绿的日光悠闲的趴在门槛上。微风悠然，又是一个闲适的下午。
房中祖父坐于琴前。手下古琴，不似一般琴制：仿佛未经雕饰，只是树木本来形状。那琴尾弯曲巨大，只似一川木制的水流。而琴身指板却又经过极精致的打磨，房中微光从琴身上流泻下来，不着痕迹。琴身上丝弦极细，几缕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掠进房间，照在祖父跳跃的手指上，旋即又从祖父手指间洒到弦上，反射出金色的光芒。
祖父手下翻飞，口中和声高歌。虽是暮年，人声依旧清越。
小白知道，这是祖父得意的消夏曲，每到夏日时节，总会弹起。曲中有溪水与凉风，蝉鸣与鸟叫。
正听到曲子刚过一半，小白却感到祖父竟换了一首。悠扬舒缓的旋律忽地激越起来，只如金戈铁马，和声如塞外寒风，凛冽高昂。再看祖父，却见祖父手中未停，神色慌乱，张大了嘴望着自己依然不停弹奏的手指，眼瞳微微张开，花白的长须也随着脑袋左右晃动，直望着自己的双手，仿佛无法控制自己一般。
小白赶忙站起来去唤祖父，老人却也丝毫不理，只是望着自己不由自主的双手依旧在琴上翻飞。
旋律愈加飞快，琴声急促匆忙，好似雪夜归人，又似沙场飞骑。小白想去制止，却也无从下手，更奇怪的是，心中莫名升起一种对眼前祖父所奏之曲的敬意来，竟不忍中断。
这样的旋律持续了一会儿，随着清脆的几声弦响，骤然而止。再看时，却见琴弦竟齐齐断裂。小白刚想上前，那断弦竟然自己卷曲起来，祖父抬着双手睁大了眼望着眼前的景象，也被惊的说不出话。
那几根断弦在空中弯曲，竟又缓缓颤动起来，微弱的声音在房中响起，仿佛又是一首曲子，小白仔细听时，竟像是前一首琴曲尚未结束，此间微弱的琴声，仿若那曲的下阙。
只听弦声细弱，又回声茫远，只如有人幽泣。又兼琴弦摩擦之声，只如飞剑入鞘，又似脚步低回，小白听的只觉心下凄然，忧郁不知所以。
小白与祖父细细听着，直到那弦声也渐渐消逝，这才定睛看那从古琴上扬入半空的琴弦。只见那弦渐渐脱离了琴身，飘到空中，一根一根舒展看来，随风摆动，好似人的长发一般。琴弦摩擦间，隐约有人语传出：
“此琴何处所得？”，那微弱的声音分明在向祖父发问。
祖父被惊的站直了身子，但闻听此问，仿佛又松了口气，但竟低下了头，也不去回答。
“想必非人间之道所能得我仙琴。”琴弦的声音虽然微弱，但此间幽静，亦能隐约听清，“只叹人间再无良曲。”
那弦声好似又有回声，在细碎的说着些什么，但再难听清，便渐渐微弱下去。那琴弦也渐渐失去了力量，飘散下来，只落得一地弦丝，一半落在日光里，一半落在阴影里。
小白看着祖父，祖父怔怔的站在原地，喃喃自语，“原来水市的传说并非虚言。”小白忙走上去扶住祖父：
“水市？”
“嗯，秦淮水市，水中鬼市，尽是妖异之物，此琴乃是水市所得。”
“那是何处？”
祖父只摇摇头，“你年纪尚小，若是大时，亦不要入那鬼市。”，又叹了口气，“只叹我求琴如痴，这把琴原是晋时仙琴，琴师飞升成仙，可惜这琴师只诉人间苦，不言天上欢，引得天帝不快。褫夺仙位，抛其仙琴，此琴入下界，辗转千年现于水市。”
祖父停顿了一下，又缓步走到那已没了琴弦的古琴边，轻抚琴身，“那卖琴者不知是人是妖，只是警告我此琴只可收藏，切不可奏，怕引得那被贬的仙魂前来索琴。”，说到这，又摸摸小白的头，“只是仙人此次尚能饶恕，今后切不可再奏此琴了。”
小白只是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想再去回忆那仙人琴师所弹之曲，却只能记得那曲中所诉之感，至于那音律高低，却是丝毫也记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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