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枫林如火。
一人,一马,行在路上。
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拉得极长。
人很老,马也很老;人很瘦,马更瘦。
老马没有缰绳,更没有马鞍,老人走,它便走,老人停,它也停。
老人会时不时停下脚步,等待老马晃晃悠悠的跟上来,才继续向前走。
他们走的很慢,很慢,但既然曾经纵横过江湖,如今又无人在等待他们,慢,也就不慢了。
“呔!”一名壮汉从路边大石后跳出,高喊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老人和马似乎都没听见,继续颤悠悠的往前走。
那壮汉面一愣——自打他干了这没本钱的营生以来,还从没有人如此轻视过他。
他跑上前去,用钢刀在老人面前晃了晃:“老头儿,劫道。”
老人抬了抬眼皮,脚步却未停。
壮汉看着老人慢慢从自己身边走过去,不由得瞪大了眼珠,搔了搔头,急走几步,跟了上去,挡在老人面前。
“我,劫道的!”壮汉扯掉脸上的黑布,提高声音,几乎是趴在老人耳边吼了一句。
老人和马都站住了,一起静静的瞧着他,跟瞧一棵树、一根草没什么区别。
壮汉被这一人一马看的心里发毛,举起刀就要砍下去,突然顿了一下,改成刀背向下,在老人肩上拍了拍。
老人看看肩上的刀,道:“你,要劫我?”
壮汉愣了愣,一挺胸道:“对,就是要劫你!”
“可你这刀都锈了吧。”说着,老人在刀背上轻轻一弹,“嘡”的一声,钢刀变了两截。
壮汉握着断刀,脸刷的由红变白,突然跪倒叩头道:“老人家,您大人大量,放过我吧,我家里上有七十岁的老母,下有……”
“停停停。”老人摆手道,“没新意。看你善心未泯,今日就饶了你,去寻个正当营生,好好过日子吧!”
那壮汉如蒙大赦,站起身来便走。
刚走两步,老人却又喊道:“哎!”
壮汉立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忙不迭的叩头道:“老人家,您就放了我吧。”
老人慢慢走上前来,从怀中掏出一个破旧的荷包,将一把散碎银两倒在手上,用手指划拉一番,把一半装回荷包,将剩下的一半递给壮汉道:“这三两银子,先供你几天吃喝,记住,以后不要做坏事了,明白吗?”
壮汉一脸吃惊,双手将碎银捧住,又磕了几个响头,这才站起身来,转眼间走的无影无踪。
老人将荷包揣进怀中,拍拍老马道:“老伙计,咱们歇歇吧。”
一人一马走到路边,老人坐在一块青石上,将背上的包袱摘下打开,挑出一块干馒头,掰下一小块,放在口中慢慢嚼着,老马则垂着头在地上寻些带青的草叶吃。
如此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老人仍低着头,慢慢的吃着手中的馒头。
“吁~~”,三匹马停在了老人面前,为首一人,是一锦衣少年,看年纪不过二十来岁,玉面剑眉,神采飞扬,腰间挂着一柄镶金佩玉的长剑。
后边两匹马上坐着两名随从,其中一人探身道:“叨扰了,老人家。敢问此去亭溪镇,尚有多远?”
老人挥挥衣袖,将面前的尘土拨开,又将吃了一半的馒头放进包袱中,慢慢的系好,才抬头看了一眼问话的那人,又瞥了一眼那少年。
“亭溪镇啊,我也许久没回去了。估摸着再有个五六里路程,就能到了。”
那少年一直眺望着前方,等了半天,才听到老人回话,目光不由得在老人身上扫了一扫,接着转过头去道:“好了,宋清,时间不早了,咱们快走吧!”
宋清向老人点头道:“谢谢老人家了!”
那锦衣公子双腿一夹马腹,呼啸一声,当先纵马疾奔而去,又搅起一团尘土,另一名随从也急忙催马赶上。
宋清面上显出一丝歉意,拱手道:“打搅了!”
随后轻轻一夹马腹,待座下马缓步走开一丈多远,才一磕马腹,策马追向那锦衣公子。
老人摇摇头,将包袱上的尘土掸掉,背回背上道:“走吧,老伙计,天要黑了,咱们也该赶路了。”
一人一马又慢悠悠的上路了。
离亭溪镇二里处,有一家客栈,老人走到此处时,天已黑了下来,店中也已点起了灯。
老人抬头看看店门上的牌匾:“生翠客栈,天黑不宜行路,咱们就在这里凑合一晚吧。”
说着,老人便引着老马走到店门前,见屋子旁边有一马棚,便把老马拴了,又在食槽中加了几把干草,将马背上挂着的一柄乌鞘长剑取了下来,这才缓步走进店中。
客栈略显破落古旧,却也收拾的井井有条。
楼上是客房,楼下则是饭堂,摆着五张四方桌,地上铺着青砖,靠墙则是数个花盆,盆中藤蔓生的茂盛,一直爬到了房梁上。
靠里的两张桌子已经有人坐了,其中一张坐的是一名黑衣劲装汉子,另一张坐的正是那锦衣公子三人。
宋清见老人进门,微微颔首致意,那锦衣公子则是目不斜视,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老人冲宋清点了点头,便脸朝外在门口的桌子坐了,取了桌上的茶壶,倒了杯茶,慢慢呷着。
只听背后登登登的脚步声响,有人大步走来,在距离老人还有几步时,脚步声戛然而止,片刻后,脚步声又响起,却是又奔回后堂去了。
眼中闪过一丝精芒,老人的嘴角也挂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却不动声色,依旧慢慢呷着茶。
稍待了片刻,又有一名妇人从后堂走了出来,边走边道:“你这个瓜儿,多大年纪了,咱们开店的还怕见人不成?”
话音未落,那妇人已站到了桌前,冲老人笑道:“客官用点什么?”
“来一碗素汤面吧。”老人边说边抬起头来,待看清来人时,他的手猛然一抖,茶水洒出了杯子,“翠娘?”
那被唤作翠娘的妇人先是一惊,仔细端详一下老人,随后眼圈便红了,颤声道:“长生哥,你回来了?”
老人站起身来,抓住翠娘的手道:“我回来了,翠娘,我回来了!”
翠娘便流下泪来,道:“你心真狠,一走就是四十年,如今怎么舍得回来了?你不是要浪迹江湖,逍遥自在吗?”
老人赔笑道:“老了,老了,想家了,到底哪里都不如家乡好。”
翠娘忽然察觉自己手还在老人手中攥着,脸上泛起红晕,忙将手抽出来,抹着眼泪道:“我知道你本事大,这镇子又小,容不得你这条龙。自打你走了,我一直担心挂念,总怕哪天得着你的死讯。你可倒好,几十年不见踪影,连个音信都没有。”
老人却盯着翠娘的脸道:“翠娘,你老了,可还跟十八九岁时一样漂亮。”
翠娘啐了一口,却也破涕为笑道:“四十年不见,你倒学得不正经了,莫不是这几十年功夫都练到油嘴滑舌上去了?”
老人也笑道:“我这几十年可没闲着,你可听说过江湖中有一名长生剑客吗?”
翠娘道:“长生剑客?倒是听南来北往的客官提到过,说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不过我一妇道人家,哪懂这些,也就听听罢了。”
看着老人有些失落的表情,翠娘恍然大悟道:“莫非你就是那长生剑客?”
“咔”,里面那桌的黑衣人忽然捏碎了酒杯,随即站起,走到老人身后,沉声道:“你就是长生剑客?”
翠娘转身笑道:“客官,您有什么事,找我就好了。”
那黑衣人却不理翠娘,依旧沉声道:“我问你,你就是长生剑客?”
老人叹了一口气道:“没错,我就是‘长生剑客’叶长生。”
“明人不说暗话,我是万蛟门门主慕近渊的弟弟慕远山。我已在此等你三个月了,拔你的剑吧!”
老人转过身来,看着那黑衣人道:“我知道,你是来替你兄长报仇的。但我已封剑归隐,不会再用剑了。”
“拔你的剑!”一条白色匹练闪过,慕远山拔出了他的刀。
翠娘一声惊叫,只听一人大吼道:“谁敢欺负俺娘?!”
伴随着这声怒吼,一名壮汉拎着菜刀从后堂冲了出来。
老人一看,不禁哑然,这不就是之前要打劫他的那名壮汉吗,他竟然是翠娘的儿子?
那壮汉看见老人,面上闪过一丝羞赧之色,随即又变回暴怒状,冲向那黑衣人。
“就是你欺负俺娘?”壮汉用菜刀指着慕远山道。
慕远山冷哼一声,手腕一抖,一阵刀风刮过,壮汉只觉眼前一花,吓了一跳,伸手在脸上胸前摸了几摸,毫无异状,刚要说话,便见手中那菜刀忽然断成了两截,只留一个刀柄在他手中。
翠娘急忙上前扯住他的手腕道:“你个瓜儿,快把刀放下!”
壮汉看看手里的刀柄,又看看翠娘,一声不吭的把胳膊放下了。
慕远山回首看着老人道:“你躲到这里,便能逃的出江湖吗?拔剑吧!”
老人摇摇头,从桌上竹筒中取出一支木筷,接着手臂轻轻一震,将身旁的桌子震出半丈远,而后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木筷道:“来吧。”
慕远山目中闪过一抹暴怒,显然他觉得自己被对方轻视了,于是沉声道:“既如此,就怨不得我欺负你了!”
老人右手拈着木筷,筷尖冲地,左手将右手衣袖捋了捋,面向慕远山,轻声道:“请。”
慕远山探臂出刀,堂中骤然风起,刀锋幻出七朵刀花,挟五彩光芒,如排海巨浪般,压向老人。
锦衣公子却轻哼一声道:“华而不实。”
“嗤”的一声,锦衣公子手中的酒杯裂作了两半,连同他的一小截衣袖,亦徐徐飘落。
慕远山冷笑道:“黄口小儿,狂妄自大!”
锦衣公子剑眉一拧,拍桌而起,宋清急忙拉住他。
原来是慕远山听他出言不逊,竟在刹那间分出一刀,给了他一个教训。
对锦衣公子小施惩戒,慕远山心中畅快许多,他踏前一步,刀花再度爆涨,将老人全身笼罩其间。
翠娘惊呼道:“长生哥!”那壮汉反过来拉着她,唯恐她被刀风波及。
却听刀花中传出轻轻一句:“不妨事。”
话音未落,刀花猛然收敛,只见老人手中那支木筷,正顶在慕远山喉咙上,再进几寸,就势必洞穿了他的脖颈。
一滴冷汗由慕远山的额边滑落下来,他平生最引以为傲的便是自己出手快若闪电,而这次,他竟然连老人是如何出手的都没看清。
“刀法不错。”老人微笑道,“若能少些杀伐之气,必能再上一个层次。”
说罢,将木筷收回,挥手道:“你去吧。”
慕远山咬了咬牙,长刀入鞘,冲老人躬身一揖,转身便出门去了。
那壮汉看得目瞪口呆,情不自禁的赞道:“老人家,您可真厉害。”
老人摇摇头,看着被吓呆的翠娘,苦笑道:“这有什么,连哄你娘一笑都不能,只给她添惊吓了。”
说完,忽然上前薅住壮汉的衣襟道:“小子,把我的银子还来!”
那壮汉忙道:“好好好,您松手。您可真行,都这么厉害了,还在乎这三两银子。喏,给您!”
接过壮汉递来的碎银,老人从怀中掏出荷包,将银子装了回去。
翠娘却一把抢过那荷包,面上露出一抹嫣红,低声道:“这荷包你还留着?”
老人讪讪一笑,轻轻将荷包拿了回来,捏在手中道:“你给我的,怎么舍得丢?”
翠娘低头浅笑,却忽然一转身,揪住壮汉的耳朵道:“说,你和他怎么认识的?”
那壮汉求饶道:“娘,娘,我们不打不相识,不打不相识啊。”
老人在边上笑道:“好,教训的好,孩子就得好好管教!”
“当”的一声,翠娘和那壮汉转身去看,只见锦衣公子的桌上抛着一枚金锭,看样子,足有五两重。
“跟我比一场剑,这锭金子就给你。”锦衣公子对老人说道。
老人却不理睬,慢慢将方才推开的方桌摆回原地,缓缓坐下,重新斟了一杯茶,呷了一口,长长出了一口气。
锦衣公子面色一沉,又掏出两枚金锭丢在桌上,大声道:“这三锭金子,买你三剑!”
“这位小公子,不知你出自哪个武林世家,但方才那慕远山说的不错,你确实涉世未深,锋芒太露啊。”老人悠悠的说道,“难道你未听说过过强易折,至坚易断的道理吗?”
“啪”,锦衣公子一掌拍在桌上:“我不管!我就是要同号称天下第一的剑客比一场,赢了你,我就是天下第一!”
“哦?这位公子,若论武功,你以为你比那慕远山如何?”
“他是他,我是我!我自信我司马家的剑法不输你的长生剑法!”
“司马家吗?嗯,一剑镇三山司马燕是你何人?”
“那是我的祖父大人!”
“哦,原来你是司马老头的孙子,哈哈,好好好,那我就老夫聊发少年狂,替故人点拨下小辈吧。”
说着,老人又捏起那支木筷,朗声道:“来吧!”
锦衣公子冷哼一声道:“不,我要你用剑!”
老人用手拂过桌上漆黑的剑鞘,柔声道:“不了,我这老伙计累了,就让它休息吧。”
“我要同你比剑,你若不用剑,那如何比?”
“呵呵,小公子,老头我活到如今这把年纪,只要我想,手里的一切就都是剑。”
“如此,便接招吧!”
锦衣公子跃过桌子,一声高喝,一剑平平刺出,看似平淡无奇,剑尖却在轻微颤动,遥指老人胸前三处要穴,显然暗藏变招。
老人坐着未动,眼睛却是一亮,口中赞道:“不愧是司马老头的孙子,功法扎实,这一招银龙三探用的不错,只可惜思虑太多,失了果断。”
边说,边用筷子画了一个圆圈,在剑身上轻轻一搭一拨,轻描淡写间便破了锦衣公子的攻势。
见一招未得手,锦衣公子拧身回腰,长剑平划而出,剑尖带起一圈剑芒,剑气如虹,斩向老人前胸。
老人左手轻轻一推,一股柔和之力,将翠娘和那壮汉送至剑气波及范围之外,右手的筷尖则滑落至手心,以筷尾在剑身上一点。
锦衣公子只觉一股大力传至手上,顿时剑身下沉,嚓的一声,斩进了木凳中,他也变成了半蹲的姿势。
“这招游龙归海,快则快矣,却也因为太快,便不能将剑气发挥至最强,还是要二者兼备,才能发挥最大的威力。”
锦衣公子一咬牙,剑身斜走,猛然画了一个半弧,将老人上半身都笼罩在剑光之中。
老人将筷尖轻挑,正中剑尖,那一剑带着龙吟之声,从老人头顶半分处划过,剑气嗤的一声将旁边一张桌子拦腰斩作两截,长剑却也脱手而出,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这一招是你临敌变招,但仍可见你司马家传剑法中‘龙跃鸿矫’的影子,将来你与高手对招时,切记不要囿于招数,临敌变招,快者占优。”
锦衣公子却仿佛未听到老人说话一般,呆坐在地,眼中尽是茫然,显是没想到自己全力出手的杀招,竟都被老人如此轻松的化解了。
老人看着他惨白失神的脸,俯身道:“你底子不弱,将来必有大成。但善剑技者,剑心双修,知进知止,才不致堕了魔道。”
锦衣公子听了,如醍醐灌顶,眼中又有了神采。
他翻身站起,躬身道:“老人家所言,如洪钟大吕,涤荡我心,我必以今日为戒,再不恣意妄为了。”
老人点头道:“如此便好,将来可不要堕了你们司马家的威名。我还有事,就不留你们了,去吧,去吧。”
锦衣公子闻言便是一愣,什么时候这客栈变成他家的了?
宋清上前拉住锦衣公子,神秘的一笑道:“公子,叶前辈遇到了故交,咱们不便打扰,还是去亭溪镇上投宿的比较好。”
锦衣公子恍然大悟道:“哦,那好,那好,如此咱们就去亭溪镇吧。”
老人忽然笑道:“你的金子……?”
锦衣公子亦笑道:“损坏了桌子,自然要赔,那金子就孝敬您老了。”
说着,主仆三人便向老人施礼告辞,投奔亭溪镇去了。
老人这才转过身来,看着惊呆了的翠娘母子二人道:“怎么?”
翠娘这才缓过神来,拍着胸口道:“啊呀,长生哥,原来你这么厉害。”
老人淡然道:“四十年前,我曾以为,成为天下第一的剑术高手,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
“那现在呢?”
“现在?”老人狡黠的一笑,“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帮你管教好这个儿子。”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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