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发硎初试
夜未央。
卧虎岭上,铅灰色的云块越来越密,遮蔽了仅有的星光。
铁骑们在肩头点上识别敌我的磷光,黑暗中泛着极微弱的浅绿色。他们无声无息绕到峭壁背后,仰头看这直上直下的山崖,怪石嵯峨,光秃秃的连草都不怎么长。
风冷,雾浓,静谧无声。
铁珩凝目扫过崖壁上每一个幽暗的角落,回过头,几十双眼睛都在看着他,等待他一声令下。
江离就站在最前面,眉梢眼角露出些藏不住的跃跃欲试。
铁珩忽然想起第一次带岳朗上战场的情景,那时他的年纪还没江离现在大,也是一样初生牛犊般心慌却难抑兴奋的神情。
这熟悉的眼神叫他的心蓦然柔软起来,问道:“江离,你敢不敢打头阵?”
江离又惊又喜:“当然敢!”声音虽低,却是干净利落,毫不迟疑。
铁珩冲他点点头:“去吧。先到上面等着我们,不要妄动。”又看了岳朗一眼,岳朗立时明白,紧跟江离一起上前。
两人抠着石壁上极微小的裂缝和突起向上爬,像贴在崖壁上的两只巨大壁虎。肩头铜钱大的光点太远已经看不清了,夜风鼓动他们没有扎紧的后襟,仿佛那是唯一会动的东西。
剩下的铁骑在山脚站成了个半圆,紧紧握着刀柄,侧耳听着一切不寻常的动静。终于那两个人影一先一后消失在崖顶,轻微的悉索声中,两卷长绳从上面垂了下来。
崖顶还算平整开阔,中间孤零零立着一块巨石,上面是个一丈来高的尖堆,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的,不知道藏着什么东西。
几个西隗兵守在巨石边,正围在一起吃吃喝喝。篝火把他们的影子拉长了映在山石上,烤肉的焦香和着酒味顺风吹过来。还没到午夜,几个人都已经喝得酩酊大醉,敞胸露怀靠在一起。
山脚下是密布的守兵,身后又是绝壁,山顶的西隗兵根本没想到这个日子会有人来偷袭,明哨暗哨一个都没布,防守松懈之极。
铁骑们如水银泻地般迅速散开,把守住山顶各个紧要地方,铁珩悄声说:“不要有声音,也不要放走一个人。”
岳朗拔出短匕,带着齐景和薛铁摸了过去,只听几声若不可闻的轻响,那堆火乍亮又暗了下去,鲜血热乎乎的腥气混在了酒肉的气味中。
清除山顶守军,凭高视下,晾马台的一切如同一本翻开的书,再无保留地呈现在他们面前。
借着营寨的灯火,只见西隗兵的帐篷排成一个半圆,紧紧护着晾马台,山口更是密密麻麻布满了鹿砦拒马。
中间的阴影勉强能分辨出数个模糊的尖顶,那一定是粮仓。
看情形西隗兵这年已经过得差不多了,大多人都已沉睡,只剩零星几个帐篷还亮着灯,隐约传来低低的笑语和马头琴声。
铁珩伸手揭开尖堆上盖的油布,底下盖着一大堆干木柴草,泛着股刺鼻的硫磺味道。
“啥破烂玩意,就一堆柴火还藏得跟宝贝似的?”兰满仓嘟囔道。
铁珩拿起木头闻了闻,沉吟道:“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宝贝。”他又在柴堆底部找了找,不出意料找到两个木桶,“岳朗,你猜得没错,晾马台的秘密大概就在此处,底下那么多兵马,除了护着辎重粮草,主要就是护着这个。”
“这是......”兰满仓没明白。
“......报警的烽火,和我们汉人学的。”铁珩已经猜到了答案,在木桶上轻轻敲了一下,“桶里装的是助燃的油脂。这里如此隐秘,而且正在丛山中心。我想......方圆百里的山里,这样的点肯定不止一处,这烽火就是他们互相联系,传递消息的。”他顿住不往下说了,回头朝岳朗看过去。
“猜是这样,可没法肯定,”岳朗想了想,轻声应道,“这一大片山,随便藏点什么叫人找不到,还不是轻而易举,想弄清楚又不打草惊蛇,太难!”
“那就打草惊蛇!”铁珩向夜色深处的无数山峰望去,微微一笑,冷静审慎地说了一句异常不着调的话,“大过年下,来都来了,不顺风放把火怎么说得过去!”
“今天是现成的月黑风高夜啊。”岳朗呼出一口气,无声地笑了。
“你先别高兴,人家有几百精兵,咱们才三十。”铁珩俯瞰山下,轻声说道,“每个人都要全身而退,不能赌。”
“当年你一个人都能夜闯敌营,何况如今我们有三十个人!不过是照着葫芦画个瓢罢了。”岳朗显得跃跃欲试,“你在这里打草惊蛇,山下就交给我们了。”
“好!那底下不光有粮,还有很多马。用老办法,我们可以走得从容一点。”铁珩指着灯火阑珊处,对岳朗和兰满仓说,“记得庖丁解牛吧,以无厚入有间,你们这把尖刀,要照准了地方插,一刀致命!”
“庖什么?”兰满仓揉了把脸,抱怨道,“你们两能照顾一下我这个老粗,不说得这么难懂么?”
“庖丁解牛,还有游刃有余,”岳朗呵呵小声笑,“回去有空再给你慢慢讲啊......”
“不怕闹翻天,可不能叫他们摸到我们的脉。”铁珩迎着冷冽的风,开始下令了,“插一刀就从正门出去,我们在山下汇合。”
人影蹿动,铁骑们一个个从卧虎岭峰顶飞身而下,消失在黑暗中。
营中零落的灯火渐次暗了下来,整个晾马台一片寂静,再敏锐的目光也无法看透这暗夜里,究竟有多少躁动,有多少人蓄势待发,如箭在弦。
第一点火是微小却极其耀眼的,霎时割开黯蓝的沉夜。
奇迹般的,真如上古传说中撒豆成兵,几十点火花同时在营地里冒出了头,这火如同鬼门关蹿出的幽冥之火,一个不落点燃了所有帐篷,把经过的地方都染成艳红。
火随风势迅速蔓延开,星星点点连成了片,过了好久,尖叫嘶喊声才随之响起。
铁珩也吹亮了火折子,点燃沾满油的木堆,“呼”的一声火光冲天而起。
他平心静气地等着,果然在片刻之后,远处的山巅出现了另一个红点,紧接着,更远处又出现了第三个,第四个......犹如一条隐秘的珠链,被大火撕扯着,终于烧出了深藏在群山中的秘密。
烽火一站接着一站,沿着一条看不见的线伸展开去……而他,就站在这珠链的枢纽上。
铁珩从怀中拿出地图,用炭条标记下这些光点的位置。
此时山下早已乱成一团,陶醉在年夜的酒杯中的西隗军,绝没想到在这样的日子里会遇袭。多少人在睡梦中就被火烧了,更多的人在沉醉中被烟呛醒,赤身裸体地跳起来,摸衣服兵刃。更有手脚伶俐的刚跑出帐篷,就莫名挨了刀中了箭,大叫着倒地不起。
西隗兵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懵了,没头苍蝇一样乱撞,哪里还顾得上粮草辎重?
一时之间,几个粮仓全都炽熊熊地着起来。
卧虎岭上下呼应,火势呼啦啦映红了半边天。
空气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山风却兀自不知不觉,只顾催动烈火,噼噼啪啪地吞噬着接触到的一切,把晾马台变成了一片修罗场。
混乱中几百匹马的影子在浓烟中冲出来,潮水一般涌向山口,再也没人能挡得住他们了。
铁珩在地图上勾了最后一笔,将特地给他留的长索缠在手腕上,双足一蹬,身子如荡秋千一般急冲而下,几个起落间已经到了崖底,趁势掠到疾驰的马群中,翻身上了最后一匹,随大家一起奔出大门。
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闪电战,痛快淋漓又迅捷如风,从开始交手到全身而退还不到小半个时辰。
铁骑们沿着西隗人修的山道纵马飞奔,只听身后凄厉的觱篥声在群山中回荡,人喊鼓喧,号角阵阵。
却没一个人追出来。
就这样叫他们太太平平地跑到饮马河畔,直接从冰面上冲了过去。
谁也没细算此一战有多大战果,只知道烧了很多粮,抢了很多马,深夜中砍杀了无数晃着辫子的首级。
血满征衣。
铁珩在疾驰中低喝:“吴澜,赶紧传信回去。”
吴澜仰头吹了个尖利的口哨,片刻间一只海东青展翅飞来,稳稳落在他肩头,他在鹰足缚上一个细铜管,手臂一扬,海东青翅膀凌空展动,围着他们盘旋了两圈,这才冲天而去。
把江离看得一脸羡慕,对齐景说:“看见了吧,多神气!这只叫飞羽,还有一只金雕叫飞翎,比这更厉害呢!”
跑过了最危险的地方,大家才慢慢把马速降下来。晾马台的火光已经被群山挡住大半,只剩下天际徘徊着的一抹深绯色云气。
每个人都难抑兴奋之情,似乎刚才没过足瘾头,不时回头去看他们放的这场泼天大火,怎么看也看不够,恨不得回去勾着什么人追上来再打一场才快活。
岳朗也沉浸在一种不可名状的兴奋里,一脸的留恋不舍,铁珩看着他忍不住笑起来,问道:“这年夜的烟花,放得可还满意?”
“当然满意!只可惜他们糊里糊涂,不知道是谁送的这份大礼。”岳朗笑容是别样的张扬肆意,“要不,十五咱找地方再放一个吧!兄弟们说好不好?”
“好!”引起一阵低低的附和,跟着一连串的笑声,不光新兵在笑,连吴澜林旭这样的老兵都一样咧着嘴。
“行了啊,还没回莫州地界呢,别太臭美!”兰满仓抬手给了他俩一拳,自己也不敢笑得太大声,“几百匹战马啊,这年过得可真红火!老二和老四没赶上热闹,他娘的悔死他们!”
这群龙精虎猛的小伙子们虽然折腾了大半夜,却谁也不困,个个都贪着新鲜,在马群里挑合自己眼缘的跳上去试。
齐景和江离跑在队伍的两翼,圈拢着这个大得出奇的马队,偶尔有马失群跑出队伍去,江离的鞭子就像长着眼睛,只要轻轻一挥:“山药蛋,回来......青麻叶,这边......”说来也怪,这些西隗马在他手下无不服服帖帖,指东打西,异常听话。
“你这叫的都是啥?”林旭好奇地凑过来问。
江离两眼一瞪,理所当然地说:“我给它们起的名儿。”
“这个新鲜!”兰满仓哈的一声笑出来,“那我这匹枣红的,该叫个啥名儿?”
江离瞥他一眼,马鞭轻扬:“酱豆腐,冲!”那马居然应声加速,兰满仓没防备差点被闪着。
兰满仓勒住马,拍着吴澜夸道:“小吴厉害!教出来的小崽子也通了禽言兽语!驯起马来比你强不是一星半点!”
“别打岔了,他这能耐是他天生的,我可教不出来。”吴澜笑道,“只可惜,这都起的啥破名字......”
“这下知道他为什么叫‘小马儿’了吧?什么样的马到了他手底下,立时就俯首帖耳。”齐景插嘴,“我那匹黄骠马,花了上千缗钱弄来的,他一见就给起了个死难听的名儿叫‘甘草黄’,恶心巴拉的,可是再想改别的,死活都不应了,所以就这么一直叫到今天。”
大家都笑了,乐呵呵轮番催马上来和江离拍后背摸头发亲热,脸蛋都被捏红了。
新兵和老兵间那一点隔阂,经此血与火的一役早已消弭无形。
岳朗没有过去跟他们凑热闹,而是留在队尾,在铁珩身边纵马而行,他笑微微地看着铁珩,眼神又是得意又是开心:“我就说么,咱铁骑里但凡长得好看的,全都是才貌双全啊!”
春风得意马蹄疾,回去的路就快多了。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
这是今年冬天第一场可观的雪,六花飞舞,拉绵扯絮,很快就铺了一地。铁骑三五成群凑在一起,凯旋而归的路上多了霜雪,竟没人觉得冷。
不多时触目可见都是这轻柔的白,山丘旷野慢慢模糊了起伏轮廓,在沉寂中失去了峥嵘。
铁珩忽然勒住马:“你听……”
天空出奇的静,又因为雪而近得迫人。
岳朗也停下来,侧耳倾听。
果然,空中除了风吹雪落,还多了一个带着翁鸣的颤音,稍一疏忽就错过了。
“敲钟了……”
隆兴寺的钟声。
隆兴寺在莫州南二十里,寺里有一口万斤铜钟,钟声雄浑有力,能声传数十里。每到新年元日子时,铜钟都会敲响。
前敲三十六,后响三十六,中发又是三十六。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气七十二候全在其中,共成一百零八声,象征年年岁岁循环不息,天长地久。
“金阙晓钟开千户”,铁珩心中忽然浮起这一句诗来。没想到新的一年,就这样在归途里,在马上,在岳朗身边,静悄悄地开始了。
这若有若无的钟声,莹白冷冽的雪,好像他不是战罢归来,而是在年夜忽然逸兴遄飞,拉着岳朗出来踏雪寻梅的。
可惜缺了琴和酒,少了一份雅致的闲情。
岳朗彷佛与他心意相通,也被这情景所感染:“哥,我一下想到几句诗。”
“哦,说来听听。”
岳朗清了下嗓子,用吟咏“将进酒”的声调悠悠说道:“原上白一笼,井上黑几坑,狼烟身上白,雪影身上肿。”
铁珩不禁哈哈大笑。
有的人天生就像一撮盐,在哪都能把那里变得有滋有味。
看他语笑盈盈,才明白什么叫“疼惜”,原来真正爱惜一个人,心都会跟着微微疼起来的。
所有的错误,他一直清清楚楚知道,然而心魔却如此顽固,始终无法驱除分毫。
远处的钟声断了又续,续了又断,不紧不慢,欲说还休。
铁珩没再开口。
马蹄声中,莫州城已经在望,城廓下万家灯火是一团团亮丽的橘红,那是彻夜未睡的百姓在为新的一年守岁祈福,即使隔得这么远,依然可以想象那种安心的温暖。
他是个没有故乡的人,有岳朗的地方,大概都可以算作家了。
目光不觉在岳朗脸上多逗留了一瞬:“困吗?”
岳朗马上全神戒备:“干什么?不会回营又要我试新盔甲吧?”
铁珩笑意清浅:“不困我请你去聚丰楼吃饭,他们初一连市。”
聚丰楼是莫州牌子最老的馆子,几套大菜小菜无不做得别出心裁,味道出众,是岳朗时时挂在嘴头心上的地方。
果然岳朗一听眼睛都亮了,不歇气地报了一串菜名:“酥香离骨鸡?锅烧白河鲤?罗蓑肉?雪蒸饼......”
最喜欢看他光说菜名都要流口水的样子,还有眼中那馋得不行的亮光,叫人觉得吃是件如此快乐的事。
铁珩点头:“回去换了衣服就去。”
天光大亮时,铁骑的三十骑人马轻车简从,终于在迎早的爆竹声中不显山不露水地回了大营。
狄声一脸沉郁站立营门,已经等了好一阵,看样子脾气也发作过了,周围三尺都没人敢露头。
一见铁珩老爷子更是面沉似铁,重重哼了一声,骂道:“作死!”
铁珩叹口气,既然已经躲不开索性认命。一扬手把缰绳扔给岳朗,悄声说:“我看聚丰楼得等晚上了。”跳下马老老实实跟着狄大国手走了。
才刚大年初一,狄声的小院就热闹非常,过年不能恶语不能妄言不能骂人不能摔东西的禁忌纷纷都破了,向大家好好昭示了一下,谁才是铁骑的老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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