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堂爷宣瑞远是哪年生人,讲故事的老伯每次讲的都不一样,一会儿说是乾隆末,一会儿说是嘉庆初,问多了,来一句,反正是清朝年间的人。
我说那年月,起名字,可是要看看犯不犯忌讳的,您老人家记的可是准确,老伯呵呵一笑,我也就不再深究,那就大早上街坊打招呼~一个权当一讲,一个权当一听。
老伯说咱这附近的人啊,根都在山西,都是明朝年间时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迁移过来的,几百年了,走路还爱背着手,上厕所叫解手,小脚拇指的指甲盖都是两瓣的,村里都会种黑槐树。老话说,要问我从哪里来,山西洪洞大槐树,要问我家在哪里,大槐树上老鸦窝。
宣家的老门儿在县城南边的宣庄,那里现在还有一窝姓宣的,从瑞字辈开始,依次是瑞,铭,世,祥,文,运,永,昌。
宣瑞远兄弟两个,老二叫宣瑞迎。宣瑞远是个鳏夫,大个子,方脸,有点驼背,说话声音低沉,眉头紧缩,眉间都缩挤出两道竖纹来,不怎么笑,但看起来很平和,言语不多,也讲不出什么大道理,有点老农民的倔,但不认死理。宣瑞迎有一子,宣铭业,待到宣铭业成了家,宣瑞迎夫妇先后离了世。弱雏难存,独木难支,宣瑞远只好领着宣铭业夫妻两个一起趟日子。
宣瑞远会篾匠,筐、篓、篮、囤、帘,席,笠,漏,都能做,要是遇到给瓦房编荆排的活儿,他会特别高兴。
北方盖老式瓦房,垒的是石头墙,房顶先上梁架,梁架上间隔十几二十公分放一握粗的木棍,方言叫“床~啊cuang”,然后就是铺荆排,有条件的,会在荆排下放些木板。这时候就该往荆排上打泥巴了,那泥巴是黄土里塞稻草,兑上水,拿脚踩,一直踩到稻草跟黄泥混合均匀,整体上粘稠适中,再往荆排上打,这是项特别累人的活儿。泥巴打好了,铺瓦当。最后用泥巴呼石头墙的墙缝隙,里里外外呼严实了,抹平,等泥巴干了,再抹上熟石灰,屋子里地面我打上厚厚的熟石灰,放上一盆炭火,等熟石灰硬了,房子就成了。
什么是荆排呢?负荆请罪这个故事里,廉颇背的那种荆条,北方山上的一种灌木,黄荆,细长,有韧性,便于弯折,常用来编织独轮车上的装货的篓,也用来做荆排。荆排可以直观理解成是一张一个瓦房房顶那么大的,用荆条编织的大席子。荆条砍下来,去掉枝桠,几十根捆成一捆,扔进大水坑里泡几个月,泡透了,捞出来,晾干了,就可以用来编制荆排了。
宣瑞远一个人就能完成一大张荆排的编制,这是个苦活儿,累活儿,脏活儿,还是个慢活儿,耗时,耗力,他为什么高兴接这样的活儿呢?那时间,村里盖房子,都是邻里帮忙,石匠,瓦匠,木匠,大小工,乡里乡亲的,没有工钱,主人家会管饭。接到这样的活儿,他会把铭业夫妻俩带上,做零工,一家三个都有了少则几天多则十几天的饭口。
我问老伯,他们家没有地吗,没吃的吗,怎么还要靠这个来填饥荒。老伯说,宣家是贫农,佃户都不是,农忙时给地主家打短工,地主都要下地拾光景了,短工们门路就更窄了。
都没什么营当,能有几家盖房子,这种吃赶巧饭的事儿就跟走路捡了钱一样,低下头可劲儿找,都不见得能遇上。实在揭不开了,宣瑞远就拉下脸面,捧个陶罐子走东村串西村的要饭去。要着了,不管稠的,稀的,都要再添写水,煮开了吃,不敢煮太久,怕煮少了。吃的时候,紧着铭业夫妻先。
隔年铭业妻子怀孕了,家里更是吃紧,铭业也才将将十七八岁,只靠瑞远大伯这寻那凑的,着实过不下去。铭业决定跟着人家去跑山,跑山就是伐木头,大的做梁柱,车架子,门框,窗户,椅子,小的做房棱子,锄头、铁锹、镰刀的握把,再不济可以做擀面杖,不成材的拿去烧炭。
偏是天不遂人愿,铭业去的时候已经隆冬了,以前冷,刚入冬,就结了很厚的冰。铭业穿的衣服明显的单薄,他在外套和贴身衣服中间塞满了草沫子,再拿绳子从腰间系牢,夜里睡觉也不脱衣服。
你要说地里的农活,铭业已经是个好把式了,山上的活儿,他是吃不消的,强度太大了,老杠杠们看他新来的,少不了要出他洋相。
宣瑞远一直担心侄儿,都去山里两个月了,想着挑空去看铭业,带点儿吃的穿的给铭业送去。手头事,一件两件的做,还要去外面给侄媳妇捞吃的,空就没挑出来。
有天傍晚宣瑞远在屋门口编篮子,院子里的老榆树上有只乌鸦在叫,他骂了一声,黑乌鸦来院子里叫什么,那乌鸦叫的反而起劲。宣瑞远起身找了块石头去投那乌鸦,它非但没有飞走,反而绕着院子盘旋着叫,叫声更是凄厉。
铭业妻子下意识的说了句,伯伯啊,不会是铭业出什么事了吧。宣瑞远怔了怔,高声说,瞎想什么呢,可他心里也有了不安,没敢转身去看侄媳妇,顿了顿,讲到,我明天去看看铭业,让他回家一趟。两个人都没再讲话,一个怕有什么事,一个希望不要有什么事。
天刚亮,那乌鸦又在叫了,这次,他没有骂,也没有拿石头去投它,没等侄媳妇做好饭,宣瑞远收拾点铭业的吃穿就往山里赶。他只有一个大致的方向,以前给地主家割荆条的时候去过那附近。不知道走了多久,不知道问了多少回路,总算是到了地方,一群粗糙汉子在干活,没人去理这位中年人,眼所及处,也没有铭业的身影。
见到把头,讲清自己是谁,问人家宣铭业在哪里,把头指了指一个土石堆堆,没说话。又是问了好些个人,几个片段拼起来,就一个结论,人没了,怎么没的,没人细讲,没有留下的话,连工钱也没着落。
要不是二把头动了点恻隐心,他们都会把宣瑞远扣下来做事,他抓了把那个土石堆的土,慌慌的下了山,下山的路上,他就顾着跑了,忘了还要哭。
跑到足够远,跑到实在动不了,路边躺下,喘够了气,他才想起来要哭,他试了几次都没有声音出来,一直到涕泪横流,他都只是张着嘴,没有声音出来,只好紧紧地抓着那把揣在怀兜兜里的土。
夜,没有月,只有风,只有他自己,他忽然就不怕了,嘴里喃喃着,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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