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我吧，尽管打我吧， 打死我算了，如果你打不死我，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你能打我。”
“我觉得熏的死，可能与我有关。”
说完这句话，蔡姐整个人就好像泄气的皮球一样，挺直的腰板渐渐瘫了下来，她用手轻轻的扶助车体，整个人靠在距离她最近的一个编织袋上，以此来借力。
我并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惊讶，只是笑了笑，但没有急着说些什么，我知道她表达的意思，我想她也应该明白我其实也知道，我只是没想到她会这么急着把这件事告诉我，或许她只是憋在心里太久，想要找人宣泄一下吧。人有时候总是会对陌生人产生较亲人更多的好感，尤其是伤痕累累的人，这也很正常。我自嘲的笑一笑，或者也正是因为我看起来是个好人吧。
想到这，我侧了侧自己的身子，也顺势靠在编织袋上，让自己尽可能舒服的与蔡姐并列，尽可能的让隐藏在身后的小窗口露出来，用余光看着外面的风景。然后想了想，还是从兜里掏出了烟，那是我喜爱多年的万宝路，虽然一直想戒，却总也找不到说服自己的理由，因为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很多事情，可能也就只剩下它才最懂我，戒掉以后，我怕又只剩下我一个人。我顺手递给蔡姐一根，这次她却没有拒绝，用修长的手指头从我手里取过来，然后另一只手熟练的从我兜里拿出来打火机，点燃，吸了一口，让混杂着烟草味的空气猛烈的撞击着她的气管，然后到肺，最后呛得剧烈的咳嗽起来，趴在一旁缓缓的舒气，等好点以后，又再次猛烈的吸一口，仿佛能从其中找到说不出的快感。
而我就在旁边静静的吸着烟，看着窗外忽亮忽暗的景色。
窗外是大片大片的田野，在无声之中，与我们擦身而过，而列车行驶而过所带来的风却并没有让它们感到有丝毫的不安。他们就那样静静的站在那，透过一个个狭窄的窗户，仰着自己的身子，往里面看着，看着我们这一群群样光怪陆离的两脚动物在上演着一幕幕荒诞的戏剧——我们花了一千年的时间在这片土地上，创造了无数的神话，从而让自己有了信仰，只是为了不再像动物一样无知的活着，而无数的先哲正是借助神的光辉来教化万民，指引他们为了信仰而奋斗，并从此千古留名。而同时我们却又花了跨越几个世纪的时间，去推翻我们所创造的信仰，无数的人甚至为此奉献了自己宝贵的生命，就是为了让我们从思想的枷锁里解放出来，可他们没想到的是，当我们挣开枷锁，却发现我们自己又把我们自己困在一个更险恶，更恐怖的牢笼里——这是一个人吃人的世界。
“当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她爸就离开了我们，癌症三期，死在我的怀里，而我们的女儿薇，那时候才刚刚两岁。”
蔡姐的声音突兀的打破了空气中的寂静 ，她自嘲似的笑了笑，夹着烟的手在不断的颤抖。
“我以前一直自己可以扛住一切，哪怕是他离开了人世，我也可以为了我与他之间的爱情奉献我这辈子，替他好好的照顾女儿，看着她长大，然后将她交给一个可以值得托付终身的人，就像他一样的男人，然后就可以无憾的去找他，陪他好好的过下辈子。”
“所以他走的时候，我一滴眼泪都没掉，因为我的心也死了。”
蔡姐说到这，又猛的吸了一口，本来堆满脂肪的脸上此刻也显得略微扭曲。
“我谢绝了所有人的帮助，因为我知道那些人看重的无非是我的身体，世界上没有白吃的午餐。于是，我开始早上四点骑着三轮摩托去二十公里以外的市场进菜，然后回来给孩子做饭，洗衣服，收拾好了，再带她去菜市场卖菜。为了省却不必要的麻烦，我不再穿漂亮衣服，不再打扮收拾自己，舍弃了所有的美好，整天蓬头垢面的活着，那个时候，我明白了如何比泼妇还要泼妇，开始变得锱铢必较，就像一只饿疯了的鬣狗一样，一点一滴的往那个小家送去我一天天的成果，希望能给我的孩子创造最好的生活，我原以为这就是我的一辈子，为了他，我不后悔。”
说到这，蔡姐嘴角流露出的嘲讽的意味越来越浓，伸出了自己的一根手指头，上面的老茧就像年轮一样，一圈圈不断的蔓延，举起来在我们中间晃了晃，好像在强调着什么。
“一年，就一年，哈，我就撑不住了。忘了那是啥时候，那段时间，我就想像死了那样躺在床上，哪也不想去。我把家里所有的窗帘拉的死死的，让家里一片漆黑，因为我就想那样不知黑白的活着。我浑身生不起一丝一毫的力气，就那样窝在角落里，一只手抱着我的女儿，另一只手则拿着酒瓶，而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歌，渴了就喝酒，饿了就随便吃点，屋子里都已经发霉发臭了，我也我也闻不出来，我不知道那样的日子我活了多久，但我只知道我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就这样死了也挺好。”
“可我不能死啊，我还有我的女儿，薇。但我太累了，我实在是扛不住了，仿佛连空气中都弥漫着巨大的压力，让我不能挺直腰板呼吸，可无论我怎么挣扎，那一摞摞的数不清的账单就好像挂在我脖子上的一条条锁链一样，将我一点点的勒紧。”
“是他将我从那里面拽了出来。给了我一笔钱，然后找人把家里收拾了一遍，最后给孩子买了衣服，吃的。然后隔三差五，在外人看来不求回报的来帮助我们。”
蔡姐脸上的嘲讽意味越来越浓，手里的烟已经快要烧到末尾，来不及掉落的烟灰在上面越积累越长。
“而我为了留住他，就给了他他一直想要的。因为我有信心留住他，因为我知道她老婆给不了，我所能给的，呵，事情其实就这么简单。哪个猫儿不偷腥，至于为什么选择他，也只是因为他能给我女儿更好的生活，会对我女儿好，而我也不想和死去的他彻底告别。”
我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将那快烧尽的烟从她嘴边取下，给她换上另一根，然后点燃。
“呵，可世界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我已经是烂人一个，无论别人怎么说，我认了，可没想到，会伤害到熏。”
说完，蔡姐的眼角开始大滴大滴往下的流着眼泪，整个人顺着车体滑坐在编织袋上。没有啜泣，只是大口大口的抽着烟，就好像雷雨来临时池塘里面的鱼，浮在水面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没有声音，只是呼吸。
“呵，那天，大嫂去南方进货，而熏和薇都在学校住校，他把我喊了过去，我刚进门，就开始对我动手动脚，他们夫妻关系本来就不好，呵，因为他老婆太强势，俩人就像刺猬一样，根本不能待在一块，所以他俩已经很多年没有睡在一起了，可谁曾想到的是，我俩做到一半的时候，熏突然回来，我们三个就那样傻在了那。”
“愣了一会，熏突然大叫了一声，我至今那记得那声音是多么的刺入骨髓，然后夺门跑了出去，我们连忙穿了衣服在后面追，将她带回了家，然后也忘了说些什么，等她平静下来，就那样把她送回了学校，我还记得那孩子那时的眼神，是那样的麻木而没有一点感情。”
“后来，事情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熏本来就不爱说话，那件事以后，话就更少了，只是每次看见我的时候，就不自觉的躲到一旁去，而我也开始刻意的回避他，不再去打扰他们一家的生活。”
蔡姐靠在那，愣愣的想着，脸上涌出的泪水就好像那天下雨我看着的外面的景色一样，让她脸上的毛孔在我的视线里面变得模糊。
“后来的事情，你也大体知道，熏突然辍学，被诊断为抑郁症，我就更不敢出现在她面前，直到那天晚上，他突然醉醺醺的来到我家，整个人像失了魂一样，我才知道，那个孩子跳楼自杀了。”
蔡姐绝望的闭上了眼睛，将烟放在嘴边含着，任由眼泪在她的脸上冲刷着。
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只好将她嘴角的烟取下，然后伸手抱了抱她。
蔡姐毫无反应，由着我抱了抱她，然后放开。
火车就这样慢慢的往前开着，田野已经开始减少，开始看到不远处的城镇，以及被熏得黑漆漆的厂房在铁路的两旁。我知道此次旅行的终点就在前方。
“我和你说这些，并不是希望得到你的安慰，从我那么做开始，我就不再后悔，可我希望你能帮帮我二哥家的孩子，小虎，那孩子还小，才刚刚上初中不久，也患上了抑郁症，我不能再让悲剧发生在这个家里。”
“求求你，帮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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