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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记得那日的恐怖景象,乌压压的云层翻涌,像无数纠缠于天空中的蛆虫在蠕动,漆黑的铁条自空中不断地滑落,或落入海中,激起巨大的浪花,或贯穿山脉,引起碎石滑落,或插入地面,使一切瞬间塌陷……我躲在一个山洞里,我知道这里并不足够安全,山体在震动,碎石滚落的声音震耳欲聋,或许洞口会被掩埋,或许洞穴会坍塌,或许那些流星般的铁条会贯穿这个小小的“安全屋“。但我知道山下的情况只会更糟,地面塌陷,海水翻涌,这个岛上已经找不到一块完好的陆地了……
洞口被掩埋了,隔绝了我与外界。已经过了多少天了呢?外面的动静似乎平息了,我小心地搬开洞口的碎石,挖出了一个小洞,光透过小洞照射进来,划出一条细长的金黄的线,我眯了眯眼,随后极小心地看向洞穴外。千疮百孔,无数漆黑的“线”贯穿天地,交错着一直蔓延至无尽的海平线上,仿佛厌恶了自己的画的画家在画布上粗暴地戳下一笔又笔。黏稠黑暗的海水淹没了更多的陆地,海啊,它是孕育我们的母亲,现在却将我们逼向绝路。前辈们怎么样了?山下还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吗?还有存活的伙伴们吗?我倒不如一直待在山洞里直到死亡的那一天,随后消失吧,消失吧,让一切都消失吧……眼睛突然被“刺”了一下,我看见了一个火红的光球,那个被前辈们称之为第二太阳的物体,那个在无数次在天灾后给我们带来希望的物体,正从地平面上冉冉升起,日出啊。光球周身发出的扭曲波动着的红光如野兽般吞噬掉漆黑的铁条,如利箭般刺破黑暗黏稠的海面。红光由太阳带领,自海平面那头向我们奔来,替我们消融掉冰冷的铁条,退去涌上的海水,补齐破碎的地面,修复这个已破烂不堪的世界。
黑暗蠕动着消退,海水逐渐被染上红色,我注意到那已被染红的海水中有极其突兀的一片白和一个黑点,它们越来越大,在向我靠近。我知道,那是从海里伸出的如洁白的大理石般的手,它们托举着新的生命——那一个黑点——也许是湿漉漉的黑发,为我们送来新的希望。我的眼眶里突然溢满了泪,我扑通一声跪下,双手抓着脸,想嚎叫一声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只茫然地张大着嘴,泪水不断滑落……
我给她取名叫旦,这是前辈教给我的唯一一个字,字形如海平面上升起的太阳,寓意希望,也象征她是在日出之时来到这个世界的。现在我也是前辈了,我给旦讲述了天灾,随后领着她在岛上四处游荡,希望能找到前辈和其他伙伴的踪影。我们穿过被扬起的尘土形成的迷雾区,爬过碎石堆,翻过有几个窟窿的山,最后我们来到了海边。海,自天灾后蒙上了绝望的色彩,仿佛黏稠的黑沼泽。旦在海岸边四处探索,好奇地观察着这黑茫茫的一切,而我如雕塑般僵立在海边,望着远处的海平线,那里是第二太阳来时的必经之路。第二太阳的停留是短暂的,它只在天灾之后出现,自海平面上升起而后掠过我们的岛,它的红光笼罩之处能恢复成天灾来临前的模样,但它的力量太有限了,修复的程度是比不上天灾的破坏程度的……嗯?旦戳了戳我的手,把一个红色毛绒绒的球捧到我面前,我这时才注意到海边有一些这样的球,它们仿佛有生命般蠕动着滑进海里,向远处的海平面那游去。我的心凉了半截,前辈讲述过,我们死后会化成这样的小球。“扑通!”趁我看着小球出神的间隙,旦竟然跳进了海里。我赶紧跑到海边纵身一跃。海面上大概翻腾起了几朵浪花吧,但海里漆黑黏稠,别说去寻找旦,我刚进入海中,就仿佛被好几只手牢牢抓住并缓慢地要将我按下海底。完蛋了,我感受到海水灌进我的鼻腔,嘴巴,挤压我肺里的空气,我以前从未这样接触过海,只知道我们都诞生于海中,现在发现这一切多么荒谬,从海中诞生的我们却会被海水杀死。我的意识逐渐模糊,朦胧中只感觉到周身的海水仿佛有生命般的在蠕动,将我一层层包紧,将我沉下海底。但似乎是幻觉般的,我眼前的黑暗裂开了一条缝,红色的、长长的毛般的物质从缝中钻出,像水彩在水中般晕染开,在我眼前四散开来,随后一双手出现了,将我一把拽住……
我在海岸边醒来,发现旦也正浑身湿漉漉地蹲在我身边,睁大眼睛看着我。“啊……”还没等我开口,她就说道,“有红色的小球带我找到你……”
我没太想通她话的意思,但后来我知道了她想尝试游走,去看看海的那边有没有别的岛。我也发觉她那惊人的天赋——她能在这样的海中畅游。当然,我仍叮嘱她以后别这么干了。
这之后又过了几天,但一无所获。在我再次来到海边时,我颓唐地找了块地坐下,手抱着头缩着身子。难道只剩我们两人了?难道真的只剩我们两人了?……旦似乎仍很有活力,她半弯着腰,四处捡小石头玩,或是蹲在地上,用手扣地面,扣出一个个小洞。她总会跑到我身边来,戳戳我的手,给我看她捡来的刻有字符的石头。我接过这些石头,端详着上面的字符,我知道这些也许是我们的文字,但我并不大认得。嗯?我看见一个熟悉的“图案”,一条线,上方有一个圆,圆内有一点,是“旦”。这个字像是幅简易的画,刻画了第二太阳从海平线上升起。我盯着这个字出神了许久,等我重又抬起头看向四周时,旦又不见了。
“旦!……旦!……”我焦急地边走边喊,终于在拐过几道弯后看见了她。她蹲在几块巨大的石头前,探头探脑地似乎正往里看着什么。我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目光,看见这几块巨石的缝隙中隐约有一只灰扑扑的手……
那几块巨石碰巧构成了一个小小的空间,因此被压在底下的前辈还勉强留有一口气。我和旦将前辈背到了附近一个山洞里,然后沉默地坐着。前辈双眼紧闭,浑身都是血和灰尘,头发也被糊成了一绺一绺。我知道,前辈的伤我无能为力。
我感受到洞外光线稍稍变暗了,是第一太阳将要落山了。与第二太阳不同,我们是见不到第一太阳的,或者说,是现在见不到第一太阳。天灾频繁发生使天空蒙上了惨白的、毫无生气的幕布,将负责昼夜更替的第一太阳所遮蔽,至少我诞生以来,从没见过第一太阳。在第一太阳落山时这昏暗蒙眬的氛围中,我决定向旦讲述关于我们的一切。
我们诞生于海中,生活在岛上。如用白色大理石雕刻出的手会托起每一个自海中诞生的生命,将他们送至岛上。随后我们在岛上共同建造我们的家园。在非常非常久远的时候,还没有这样的天灾,那时的岛是绿色的,这说起来很抽象,因为我从未见过所谓的绿色,顶多便是黑,灰,红,白这样的颜色。然后,因为有绿色……或许是绿色的某样的东西,啊似乎是叫树的,所以可以建造一种叫作“房子”的栖身之处,就像我们现在的山洞。但是后来,天灾来了,天灾一开始只是一场暴雨,再之后,一场冰雹,再之后……它愈演愈烈,它会是密密麻麻的闪电,点燃了所有的绿色,会是一根根铁条,毁坏所有的房子。总之,我们的家园不断的被摧毁,而我们又不断重新建造,但后来这个小岛也还是承受不住了……
说到此,我发现旦扭头看向了洞穴外,第一太阳彻底落山了,小岛被浓郁的黑暗笼罩。我知道现在的小岛满是伤痕,仿佛被岩浆淋过而后岩浆又凝固,结出一块块狰狞的痂。我继续说下去。
原本的小岛只有一个太阳——第一太阳,在某次天灾后,第二太阳出现了……
“嗬……嗬嗬……”
我停住话头,和旦看向了前辈。前辈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向我们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似乎有话要说。我握住前辈的手,旦蹲在前辈身旁,我们屏息艰难听着前辈说的话。天灾越发厉害,发生的越发频繁,小岛被过度毁坏,只剩下了灰暗的石与山,我们已无法再重造了……我们又能做什么呢?能做什么呢?这来得莫名其妙的灾难啊……我们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啊?我们有同伴决心要寻求逃离这个岛的方法。孕育我们的海洋,我们对它了解甚少,或许海的那边会有不曾被破坏的家园。为了这个不确定的家园,他们就这样走上了探索的路。他们尝试过跳进海里,拼命地向前游,或是等到海里伸出的手将新同伴送来时,跳到手上,跟着手去往海平线……他们怎么样了,这是出路吗,我们不知道,我们不敢去……但是,第二太阳就在那时出现了……
“咳咳……咳……”前辈剧烈的咳嗽着,我注意到前辈咳出了些红色的毛。
第二太阳……第二太阳……它能修复被天灾破坏的岛,这给在岛上陷入绝境的我们带来了希望……它的存在让我们能继续在岛上苟延残喘,但,它究竟是从哪来的……
前辈忽然顿住了,我和旦也顿住。洞外传来了天雷般的隆隆声,旦站起身,走到洞口去看。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回来。“别乱跑,是天灾。”我面色凝重地沉声说到。我贴着洞壁缓缓挪到洞口旁,向外悄悄的瞄上一眼。空中是大片大片奇异的彩色,随着那彩色近了,我看清了,是缠在一块的一条条巨大的彩色蟒蛇,铺满大片天空。它们的身体不断扭动,它们的头不断挣脱而出,张着血盆大口冲向地面。我迅速退回洞内,霎时间,洞外尘土飞扬。“躲这吧……”前辈说道。“我给你们讲完最后的故事……”
第二太阳啊,就像在黑暗中奔跑许久的人突然看见前面有一点光一样,但我梦见了,我们都梦见了!在漆黑的海里,那些尝试离开小岛的同伴窒息而死的尸体,他们全都瞪大了眼睛,在梦里盯着我们,绝望,满是绝望,我们明白了,这座岛是逃不出去的……突然之间,他们的尸体都长出了长长的红毛,在我们眼前绽开,化成一个个红色的球。所有红色的球聚在一起,这就变成了第二太阳……这就是第二太阳,在我们的同伴的绝望之中所诞生的希望……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海,我们的母亲孕育了我们却要将我们困在充满灾难的岛上……过去啊,还没像现在这般荒芜,现在连文字都要没有啦,都被毁啦,被毁啦,哈哈!咳咳咳……我们的文明……我们的文明在天灾面前脆弱得就像……嗬,嗬……
前辈停顿了好一会儿,艰难地喘着气。他的身上开始长出了些红色的毛。旦沉默着,她的眼中多了几分黯淡。
山洞在震动,不断有碎石子滚下,洞外是连绵不断的“嘶嘶”声和“隆隆”声。我和旦几乎跪在地上,努力将耳朵靠近前辈的嘴巴。
逃不走,逃不走啊……我看着每一个来到这个岛上的新的生命,从充满好奇到麻木绝望,像“诅咒”一样,天灾的阴影笼罩我们每一个人……我们如此弱小,活着时的我们无法抵抗天灾,那就在死后,哪怕是死后,我们同样化成红色的小球,和第二太阳融为一体,或许终有一天,我们能反抗天灾……
“活下去!”回光返照般地,前辈突然睁大眼睛,眼珠几欲崩出,用力攥紧了我们俩的手,“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前辈的皮肤裂开了一条又一条长长的缝,血肉外翻,像花一样绽开,红色的毛自缝中疯狂长出,最后淹没整个身体,伴随着撕裂声,裂成了一个又一个红色的毛绒绒的小球,正如我们在海边所看见的。
小球们蠕动着走到洞口,我的目光随着它们移向洞外。彩色的蛇头正不断敲击着海面与地面。山崩海啸中,小球们却无所畏惧地跳出山洞,奔向大海,它们在海中奔力向前游,我目送着它们直到海平线。……红色的光,波动扭曲着的红色的光,是第二太阳出现的前兆,小球在海上骤然跃起,拉长虚化,融入了红光之中。
随后,红色的光球露出一角,一跳一跳地升到空中,它的利刃——红光,灼烧着天灾——那一大片彩色的蛇。“嗞——”的一声尖锐的声音划过我们的耳膜,天地剧烈抖动着,蛇头嘶吼着扑向红球。彩色的奇异的光与红光碰撞交织,我们看着,几个蛇头咬上了红球,几束红光烧穿了蛇身,它们纠缠在一块,火焰突然从它们身上窜起,熊熊燃烧着,最后一同落入了另一边的海平线,宛如一个燃烧的火球坠入了海中……
彩光与红光一同消失了,浓郁的黑暗再次爬满了整片天。我和旦从洞中出来,望着眼前浓黑的海水沉默着。现在这个世界已彻底只剩我们两个了。
我回忆起旦来到这个黑灰的世界的那一天,那时一场较小的天灾刚刚结束,往常天灾不会连续的出现,好歹有喘口气的时间,前辈们便外出去寻找还可能存活的同伴,独留我在洞里,但没想到,紧接着第二场天灾降临了,无数漆黑的铁条从天而降……
我忽然感受到流血与痛苦已在这片土地上存在太久了。我凝视着这个天灾与第二太阳,黑与红纠缠拉扯的世界,那个曾经是绿色的岛啊,真的存在吗?它已化成一曲遥远古老的歌谣,只在我们的梦中回荡。
我注意到旦往海边走去,现在仅有一脚便要踏进海里了。“我还是想试试。”旦对我说到,“我想到海的那边去。”
海的那边是什么?岛的周边只是海,海的那边会有岛吗,会有新的家园吗?我同样想知道。要么逃离,要么反抗。前辈们逃离的尝试都失败了,最后是愤怒与绝望淬炼出对抗天灾的利刃……不,逃离这里也是反抗,反抗已被天灾所注定的死亡。“去吧。”我最终说道。我目送着旦走入黑茫茫的海中,消失于无边无际的黑色“地狱”。祝她能够游过海平线,游到彼岸。
我在海边伫立,直到天蒙蒙亮,白色自海平线的一边漫上天际,是第一太阳升起,昼夜进行交替。旦踏上寻找新家的路,那我该做什么呢?我坐在海边,将自己蜷缩着。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温暖的感觉从我背后传来,像是有谁轻轻地抱住了我,我回头,看见一片红光。我知道了,是第二太阳。
像是被红光所召唤,我来到岛另一端的海边,看见了那个刚与蛇形天灾搏斗完的第二太阳,它停留在海面上一点,身上缺了几块,往海上滴着鲜红的血。但它的红光依旧耀眼,被铺洒在海面上。红光所簇拥的海面中,洁白的手托举着新的生命到来了。
是啊,我们是不会消亡的,新的生命将从海中诞生,前仆后继地来到岛上。我们的血肉会化为利刃,我们的反抗将永不停息。
我想我同样会给她取名叫旦。这个由一条横线,一个圈与一个点构成的文字啊,我想起了旦那一天给我的刻有字符的石头。是了,去研究那些神秘的字符吧。活下去吧,带着文字的碎片活下去吧,我将给新的生命讲述那个古老遥远的故事,那个古老遥远的绿色小岛。
我们的,这个小岛的故事啊,红日与黑灾的故事啊,将传颂下去。我们的探索与斗争啊,将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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