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天桥上,她又想要自残了。
她不记得自己是在哪一天,又是在手臂上的哪个位置,割下的第一刀。总之,从那以后她便上了瘾。如果说毒瘾是身心瘙痒,那么自残的瘾就像是浑身没劲,非得给自己来上一刀才能振奋起来。
她原是个性格温暖如冬阳的女孩子,爱笑,笑出满脸的褶子也不在乎。所以后来的聚会上,她蜻蜓点水般回忆起自己曾经抑郁自残的那段时光,老友们没有一个相信这鬼话。
“你自残?快别说笑了!”
所以说,你们当年没觉察出我的异样,到如今也不愿相信我的挣扎。她这么想着,嘴角扯出了一抹笑,继续招呼着老友们吃菜喝酒。毕竟是多年的老友,相聚总是快乐的。
酒足饭饱后的一桌人相约去了酒吧接着消遣夜色,她嫌音乐太闹心,就悄悄溜到露台上去,倚在栏杆上抽烟。初夏的风正凉爽,还透着些甜香,吐出来的烟倏地被带到远方去了。
“怎么一个人偷跑出来了?”萍不知何时也上了露台来,像只猫一样慵懒地伏在栏杆上。
“有些吵,”她摸出烟盒来,抽出一根递给萍,“一起吗?”
萍的右眉微微挑起,但还是被她捕捉在眼里,接过烟,她说:“你从前不是很讨厌烟味的吗?要是女士香烟也还说得过去……”
她按下打火机,突然跳出的火光多少让瞳孔有些不适应。“那是从前,现在总得找些方式来……解脱?发泄?总之你懂我的意思。”
“或许懂一些吧,”萍熟练地吞云吐雾,“不过,你说你自残过也抑郁过一段日子,我想或许是我的错吧?”
她吐出烟来,咧开嘴像是自嘲地笑了笑。“怎么说呢,开始是拜你所赐,但过程是拜他所赐吧,我不过一直都是个接受者,你知道的,我总是在扮演一个好学生的样子,所以习惯了逆来顺受。”
“对不起,那个时候我不该把负面情绪全堆积在你身上,”萍转过脸来盯着她的眼睛,“可是梁梁,那时候我的身边,只剩下你愿意做我的朋友了。”
“所以我选择了就要承受,我可从来没有怪过你。”她掐灭了烟,迎上萍的目光。
萍说的那个时候,是小学的最后一年。很难想象一个六年级的小女孩会整天整天地哭整天整天地玩小刀,胳膊上有数不清的刀疤和血渍。周围的人唯恐躲闪不及,只有梁梁会给她写安慰的字条,给她带来涂抹的药膏。梁梁第一次看到那一大片刀疤的时候,也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触目惊心,她不懂得萍到底是为什么要把自己划成这样。
“不要问我为什么,也不要劝我好好活着,我现在不想死,但就是想这么做,不这么做我就心烦,自残能让我有点解脱。”六年级的萍对正在帮她擦药膏的梁梁说。
“疼吗?”
“刀口疼,心里面才不会疼,”萍指着疤,“你别看这口子血流的多,其实一点都不疼,我就是喜欢看血流出来的样子,怎么形容呢,就是特别鲜艳特别好看。”
后来小学毕业了,大家都各自奔向各自的初中,正值青春期的梁梁也有了初恋——隐忍不堪的地下恋情。
“萍,你能想象我和他恋爱了三年,就三年没怎么说过话吗?”露台上,梁梁笑着问萍,又像是在陈述,“他劈腿了三个女生,大家都知道,我当然也知道,可我……直到现在,我都再没有爱另一个人比爱他还深,我觉得自己有病,心病吧,所以我想解脱,就想到了你说的,于是我就买来一把美工刀。”
买来美工刀的那晚,梁梁洗完澡就钻进自己的小房间,以写课外作业为由推迟了睡觉的时间,也不让父母进来。她凝视着桌上的美工刀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撩起睡衣的袖子,让刀尖扎进皮肤,缓缓地拉出一小截距离。血没有想象中那样瞬间涌出来,而是慢吞吞地渗出来。梁梁终于看到了萍口中的鲜艳与痛快,与自己白嫩的手臂相得益彰。
她瞪着血注满刀口,就像瞪着在学校车库里和别的女生卿卿我我的初恋男友一样,大胆而又紧张地看到了全过程。
初夏的季节很快就要过去了,梁梁手臂上的刀疤还很明显。洗澡的时候都遮掩着,所以妈妈没看见过,可一旦换上了短袖,岂不是个个都能看见了。梁梁迫切地想要戒掉自残这个念头,可每当夜深人静,她又会翻出刀来,让鲜血代替心事一点一点渗出来,在夜色里,除了她自己,再没有别人知道。初三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已经上了瘾,奋不顾身又无法自拔,一如自残,一如爱他。
为了不让别人发现,她丢弃了美工刀,选择了圆规——被圆规扎到手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她先只是用圆规扎自己的手背,到后来变成了像是撕扯布料一样对待自己的胳膊。精妙的是,她学会了控制力度,不让太多的血流出来。因为与萍不同的是,她发现自己爱上的解脱不是鲜血淋漓,而是一条条褐色的刀疤,看着自己身上的疤痕,她有种说不出的舒服。
“你后来是怎么戒掉自残的?还有,怎么狠的下心来跟他分手的?”萍问。
“哈哈,这个嘛,可能是青春期提前结束了吧……我不清楚,反正突然有一天我觉得自己很智障,怎么干出这样的事来怎么会爱上他这样的人无法自拔,所以就快刀斩乱麻,一了百了,”梁梁甩了甩手,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萍自然知道那个变化是梁梁痛苦挣扎很多年才做出的,“可是,戒是戒了,后遗症还是有的,比如说待人冷漠了不爱热闹了,整个人清心寡欲像是个尼姑呢。”
“尼姑可不会像你一样打架抽烟喝酒撩汉子。”萍揶揄她,她捶了萍一拳。
“我虽然以前抑郁过自残过,也打架抽烟喝酒,可我知道我是个好姑娘,只是发泄方式有些偏激罢了,可是不这么做,我会撑不下去。”梁梁抬头看见月亮,很亮,很远。
“如果没有遇见我,你会过得好一些吧,至少没有人会教你自残……”
“那我大概会哭天喊地求他别和其他女生暧昧,比起像条癞皮狗一样缠着他,我宁可用自残的方式一个人挣扎疗伤,然后放弃他。”
“梁梁,疤还在吗?”
聚会散后,梁梁独自坐在人行天桥上,来往的车辆在身下飞驰着,忙着各自的生计。天桥上偶尔走过一两个人,谁也不理会谁是谁在干什么。她突然很想唱歌,就随口哼起了爱我别走:爱我别走,如果你说,你不爱我……不要听见你真的说出口,再给我一点温柔……
很久没有见到这群老友了,很久没有想起过初恋了,也很久没有……自残过了吧。她突然意识到这首歌是他唱给她听的,一瞬间心揪起来,又像是有一只小虫在啃咬她的疤。她借着手机屏幕的亮光仔细看自己的手臂,哪来的疤,该愈合的都愈合了,都过去多少年了。可是她分明能看见那一道道褐色,像是幻影,牵扯着她的目光。
我想要发泄,想要解脱。
于是她用近乎颤抖的手从包里摸索出烟盒来,烟圈吐出的瞬间,她突然觉得烟味真让人讨厌,熏得她眼睛疼,鼻腔里也难受的很。
我这是怎么了。
她紧盯着指尖的烟,星星点点的红光扰乱了她的心跳,蓦地,她掐灭了烟。
嘶——
手臂钻心的疼。
再看时,疤都消失不见了,她想应该是被烟头烫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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