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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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松……你可以坐着，也可以躺着，找自己感觉最舒服的姿势……对，就这样，从头顶开始一点一点放松……对，再放松，皮肤舒展开……很好，现在你的四周很暗，面前有一道旋转的楼梯，你沿着楼梯走下去……很好，慢慢走下去……”

郭嘉坐在催眠室里，正专心于她的工作。这位来了多次的女士，总是以催眠失败而告终，却又搁不多久又跑过来。这次，她要挑战一下自己，绝对不可以再失败。

女人着一身黑色套装，十分熟悉地躺到躺椅上。她随着郭嘉的提示引导，整个身子慢慢松弛下来，接着便像一具撒了气的娃娃，瘫软在躺椅上。她的呼吸也由短促变为缓慢。

“3……2……1……”郭嘉缓缓伸出手指，随着女人的呼吸声变幻着，见到女人额前的一缕头发轻轻垂下来，便轻轻问道：“现在，你已经走到楼梯尽头，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我看到……一个小院子……”

“院子里有什么？”

“有……有一间小房子……房子没有门，我进不去。”

“你是在哪里看到小房子的？”

“我在……我在天上……不，应该是房顶上……”

郭嘉的心一动：“你非常想进去是吗？”

“是的……可是没有……没有门……”

“你现在在做什么？”郭嘉屏住呼吸，小白的表情也开始凝重起来。

“我……我趴到窗户上……往里看……屋里有灯，那种，很古老的油灯……”

郭嘉的心开始咚咚猛跳起来，她用右手压了压自己的左胸，偷偷地做了个深呼吸，好在小白并未注意到她的举止有什么异常。

“屋里还有什么？你可以看到的对吗？”

“我……我看不清……我……”女人的身子轻微颤动了几下，双手握到一起，两只脚猛地凭空蹬了两下。

郭嘉赶忙站起身来，她要防止女人突然醒来，这样的催眠就失败了。正当她准备发出停止的引导语时，女人安静下来：

“我看到……屋里有张床，床上有个人。”

“这个人你认识对吗？”郭嘉顺势继续。

“是的，她是……我姥姥……哦不，我姥姥很慈祥，可是她现在……拿了剪刀……要……”

郭嘉示意助手小白做好防护，自己也贴过去，轻轻地说：

“你不要怕，这只是个梦，姥姥拿剪刀要做什么？”

“她……她下来了，走过来，啊……”女人的身子开始抽搐，两臂紧紧抱在胸前，腿也缩上来，整个人如同一只惊恐的小猫，缩在躺椅上瑟瑟发抖。

以往进行到这里，女人就会因惊醒而中断，所以郭嘉也站起来，愈发小心却又丝毫没有表露：“不要怕，你只是在做梦，我们都在保护你。”

女人平稳了一些，身子渐渐仍然僵着。

“我们就在你身边，你又看到了什么，说出来！”

郭嘉加重了语气，引导着。

“姥姥……起来了，走到外屋……她杀了……杀了……”

郭嘉到心提到嗓子眼了，关键时刻，可是不能中断。她紧接着问道：“杀了谁，这个人你认识对吗？”

“对，她杀了我……我父亲……血，血，血……”

“好了！”郭嘉提高了音量：“当我数到3到的时候，你就会醒来，1……2……3……”

女人在小白的搀扶下，疲倦地从躺椅上走下来，一脸的泪水。郭嘉飞快地在资料单上写写画画，并冲头顶的摄像头做个OK的手势。在另一个诊室，有位资深心理治疗师在等着女人，方才催眠的整个过程，都已经在他那边直播了。他将会结合刚才的催眠，再详细的深挖，然后给出系统的治疗方案。

郭嘉拿起手机，跟助手小白交待一声，挂上“暂时休息，马上回来”的牌子，匆匆走进卫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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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子、没有门的小房子、亮灯的窗户、老式油灯、床上的姥姥……这一系列画面如此熟悉，也曾多次出现在郭嘉的梦中。所不同的是，床上的姥姥并没有拿着剪刀刺过来，而是在和她对望的时候，变成一堆骷髅。

她坐到马桶上无声地落泪，任凭泪水落到裤子上，滴到手机上。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响了，郭嘉慌忙接通：

“喂，郭嘉你听着，别老唆使孩子给我要钱！老子没钱！妈的，真是老疯子生了俩小疯子！”

没等她反应过来电话就挂了，是前夫打来的。她这才明白为什么昨晚俩双胞胎女儿神神秘秘地拿着手机出去，又沮丧地回来了。

郭嘉刚刚办完房子的首付手续，已经是身无分文。虽然她的薪资不菲，但在一线大城市生活来说，不买房还好，一旦买房，便沦为奴隶。可是，孩子需要有个稳定的家，她也厌烦了带着孩子搬来搬去的生活。可是现在她所有开支只能依靠信用卡，而俩女儿马上就要开学，需要一笔学费……

她快速地从信用卡账户上转账给孩子，又给远方的母亲转了点生活费，才擦了眼泪起身出来，走到镜子前去修饰妆容。这时却听到一长串马桶冲水的声音，和隐藏其中的抽泣声，直觉告诉她，里面的人她认识。

犹豫片刻，她还是敲开那扇门，果然是刚才接受催眠的女人。

“郭老师，我……我不敢去治疗……我怕……各种怕……”

郭嘉递过纸巾，帮她擦去泪水，一边安慰着：“就是因为怕，你才来到这里，不是吗？现在我们是在帮你，治疗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可怕，我们就是陪你聊天，你想聊什么我们就聊什么。毛医生很风趣人很好，我们……”

郭嘉突然停顿下来，她诧异自己为什么要多次使用第一人称复词。她下意识地看了看镜子，发现现在的自己和刚才工作室中的自己判若两人。

“我懂。”女人点点头：“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出现，所以总是要来请你们帮助。”

郭嘉笑了笑，确认过洗手间只有她和女人后，方才对女人说：“其实，刚才你做的那个梦，我也多次梦到，相似度非常高。”

女人啊了一声，立刻睁大眼睛：“这么说来，我这不是个例？没什么特殊的？”

“嗯，是的。每个人心中都会有一道疤，或者是童年的创伤所致，或者是其它压力等等各种因素。有的比较表浅不易发觉，一旦被再次划破的时候才会感觉到疼痛；有的却是结在神经丰富的地方，稍微碰触便会招惹到它。要想摘掉这个疤，从我们专业的角度来说，就是调动潜意识来驱动意识……”

郭嘉轻声回答：“医生负责找到根源，参与进来治疗，但寻找到真正根源的关键，还是需要您提供有效、真实的信息。毕竟这一切，还是需要自己去面对，你也不希望自己多折腾对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应该是从小跟姥姥长大，父亲不怎么喜欢你吧？应该是晚婚然后离异，您自己带着孩子，父母离得远不经常相聚……”

女人的眼神向右上方飘忽了一下，又低下头去躲避郭嘉直视的眼神，又伸手扯出一张手巾纸在手上搓来搓去，以掩饰心中的慌乱。

“姐姐，一会儿接受治疗的时候，修改下你的资料，如实跟您的治疗师说明白情况。我们对客户都是绝对保护隐私的您放心。主要是您，如果想真正走出来，必须给自己真实面对的机会。”

郭嘉第一次使用了“姐姐”这样的称呼，她坚定地望着女人，冲她认真严肃地点点头。

女人拎着她的黑色手提包，也认真地冲她点点头：“嗯！这次，我不会放过自己！我不再做逃兵！”

看着女人羚羊般欢快地跳走了，郭嘉掏出口红，在镜子前认真而优雅地涂抹着。

“你只顾每天去帮别人寻找心理问题，却总是忽略自己。”郭嘉对着镜中的自己说：“你也是普通人，只是比普通人懂得如何面对而已。接受、面对、解决、放下——说的好简单……或许，你也该找毛医生了。”

郭嘉走出洗手间，路过走廊的大窗户时，她把头探出去深吸一口气，然后大步流星地走进工作室，冲小白点头示意，又冲摄像头微笑着做个准备好的手势，从容地按下叫号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