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人转瞬间连制三人，鹰目人脸色铁灰，忽的飞身下马，右手扣住武元衡肩膀，双足在地下一点，又带着这中年书生跃回到马身上。武元衡虽然身材瘦弱，但终归是个成年男子，竟被他如擒童子般轻巧拎上马去。那鹰目人落定马身，随即右手成爪，扣住武元衡咽喉。
青衣人眉尖一挑，眼光在鹰目人脸上一转，惊讶之意已溢于语间：“踏浪功？原来足下是荆州苏家庄的人。”
鹰目人面色铁灰，涩声道：“‘电光石火’无愧于琅琊剑法第一快招，后发先至，名不虚传！阁下轻功如此了得，当是琅琊剑庄葱茏堂堂主、‘青风疾’楚天行楚三侠罢？”
青衣人目光如电，在鹰目人脸上霍的一扫，冷声道：“阁下颇有见识，果然是我道中人。苏家庄坐镇天南，向为汾阳门下，以扶唐制藩为己任，阁下却又何以混迹于淮西军中？”
鹰目人长叹一声，低下头来：“四方盟分崩多年，‘汾阳门下’甚么的，那也不必说了。区区凭此身手，在苏家庄难有出头之日，可一入淮西军中便拜为牙将，来日光宗耀祖，那是不在话下。人各有志，楚三侠又何必强求呢？”
楚天行勃然大怒，一扯缰绳，戟指指定鹰目人，厉声道：“一派胡言！我师危崖先生统领四方盟已逾十一年，十一路侠义道对他老人家推重敬仰，什么叫做‘分崩多年’?淮西一镇，燕獠[1]祸乱于前，吴氏割据于后，兵燹之祸，多起于此。尔今拜将，来日要杀多少无辜之人？现今这车夫惨遭割喉之厄，他又有什么过错，招尔此等毒手？”楚天行虽未亲见那鹰目人杀人，但早见对方身上一片喷溅状血点，必是凶手无疑。
鹰目人见他动怒，不禁舔了舔有些发白的嘴唇，只想想不能示弱，勉强道：“楚三侠所言大约不差。但四方盟从前雄镇天下，令强藩束手、圣治垂拱，靠的绝非仅是江湖豪杰。其至盛之时，前有汾阳王郭老令公，后有太子太师颜鲁公、西平郡王李良器，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然二帝四王之乱后，推思堂已然不存，‘四方’之名，朝中不闻久矣。三侠明鉴，如今‘四方盟’不过是个绿林行会，谷老前辈固然德高望重，但平心而论，江湖中真正俯首帖耳言听计从的又有几何？大家乱哄哄各自为政，聚时如蜂蚁，散时作鸟兽，如何沙场对垒？如何守土养民？如此四方盟，可不是名存实亡吗？”
四方盟是大历年间汾阳王郭子仪倡导建立的武林同盟，专以遏制藩镇为己任，是时其下分五部一十三路，这青衣人楚天行所在的琅琊剑庄正是五部监察使之一的镇东监察使。他是掌门谷听潮座下第三弟子，受乃师多年教导，于四方盟盟约看得甚重。这些年来皇帝庸懦，朝纲不振，致使边地节度使骄横跋扈，动辄劫掠州县，荼毒生灵。谷听潮羁縻此盟多年，威望甚高，遂令盟下各路侠义道与之相抗，奈何终究力有不逮，收效甚微。那鹰目人此间一席话，正是说出了楚天行多年来心中萦绕的困惑。他一时又是忿怒，又是慨叹，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呆了半晌，方才咬牙道：“我今日不与你辩驳这背盟入藩之事。我师每每嘱我，行走江湖，既讲侠义，也讲仁恕，非是穷凶极恶之徒，不可妄下杀手。而今尔既滥杀无辜之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楚某剑下不斩无名之辈，尔且报上名来！”呛啷一声，青霜剑出鞘，光芒四射。
鹰目人忙道：“且慢！在下自称斤两，绝不是三侠的对手。但在楚三侠下手杀我之前，我定会将我手中之人一爪抓死。这人身上负着推思堂的偌大一个秘密，倘若就此死了，楚三侠只怕要抱憾终身。”
楚天行眉尖一挑：“推思堂？”
武元衡眼望天空，并不答话。鹰目人却肯定地点了点头，右手依旧紧紧扣住武元衡的喉部：“正是。此人名叫武元衡，是朝廷的御史中丞，也是皇帝的心腹。他此次东来所为之事，与推思堂大有关联。楚三侠，我言尽于此，要么你放了我，要么……在下只好玉石俱焚，什么也顾不得了。”
楚天行轻哼一声，眼见那武元衡高傲冷峻，全无求生之意，心中已暗暗钦佩。又自忖并无把握在对方下手之前救下此人，便点头道：“好，我允了。”
鹰目人知他自重身份，尚不致食言自肥，因点了点头道：“多谢。”左右环顾，见先前王相所乘坐的马匹站在左近，便大喝一声，从自己马上一个筋斗凌空翻了过去，正好落在那匹马身上，又回望楚天行一眼，见他冷冷地盯住自己，毫无追击之意，便无言地拱一拱手，转头策马自大路向西去了。
楚天行目视鹰目人远去身影，缓缓叹息了一声。良久，方转向武元衡，伸手将斗笠除去，一拱手道：“武中丞可还安好？楚某一介草莽村夫，倘有得罪处，尚请多多见谅。”武元衡先前落在鹰目人手中，无暇他顾，此时仔细打量楚天行，才发现他竟是个白面无须的青年，年纪似乎尚未及不惑，一双眸子黑多白少，眉宇间神色清朗略显文气，不由得双眉一挑，一边还礼一边讶然笑道：“若非大侠出手，武某早赴黄泉。得罪一说，可真折煞鄙人了。”他身为御史中丞，乃是御史台长官，阶正五品，品级虽然平平，但御史台纠察百官，职权甚重，在朝中颇有威望。但武元衡性情高洁，反而于贵贱之分上颇为淡然，此时也丝毫不摆什么架子。
楚天行点点头，不再客套，又转而问道：“方才那贼子说中丞与推思堂似有关联，不知其中有何情由，还望不吝赐教。”
武元衡沉吟良久，心中百转千回，忽地仰首道：“楚三侠，你方才自称是四方盟中人？”
楚天行道：“不错，家师乃是琅琊剑庄掌门、危崖先生谷听潮，贞元九年上，苏家庄故庄主苏正方老前辈仙去，盟内十一路侠义道公推家师为盟主，迄今已逾十一年矣。”
武元衡紧盯楚天行，目光闪烁不定。离去前那个谆谆嘱咐者的衰老神情在眼前晃动。社稷中衰，前路艰险，何人可信，何人可依？“四方盟……自建中年间藩镇变乱以来，朝中再无人提起此事。我听说贵派谷老师在江湖中颇得人望，十余年来独撑危局，不废四方盟之名，真是好生感佩。只是此盟不复昔时之盛，推思堂亦早已不在其中。那贼子虽然凶狠，说得倒也不错。”
楚天行见武元衡言语絮絮，却决口不提推思堂的秘密，又见他双眼只是不住打量过来，知道他心有犹疑，并不愿对自己坦诚相待，不禁冷笑道：“看来武中丞信不及我。也罢了，你是官道，我是侠义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此言究竟不差。你我缘尽于此，就此别过罢了。”摇了摇头，意兴阑珊，拨马回头，自往大路上去了。
武元衡眉峰高耸，目中火花闪烁，见楚天行去意甚决，忙高声喝道：“三侠且住！”
楚天行勒马回头：“如何？”
武元衡策马上前深深一躬，诚恳地道：“武某身上担着偌大干系，不可不谨慎从事。倘若言语中有冒犯之处，尚乞见谅。此间不是说话地方，敌方就此逸去，恐将惹来追兵。楚三侠倘不介意，可否随我同去扬州？一路之上，武某细细说与你听。”说罢自顾自翻身下马，自马车底部用力抽出一块木块，从暗格中取出一个物件，收在怀里，又复上了马去，静静地目视楚天行。
楚天行盯视对方良久，忽的嘴角翘起微微一笑：“武中丞倒真是个仔细人。也罢，楚某此次出山，乃是去赴江湖上一位朋友的喜宴。如今事毕，左右也是回去，倒是可与中丞同路，一路也好相互照拂。”说罢看了看躺在地下的三人，“此三人被我力透百会穴，也要昏厥数个时辰方能还醒。咱们向东快行，不出两个时辰，必出淮西地界，到时候吴少诚便是鞭长莫及了。”
武元衡不禁拊掌赞道：“楚三侠果是妙人，非我书生辈所能及！”说罢扬起鞭来，蹄声得得，二人二马迅雷般向东奔去。
[1] 注：建中三年（782年），时任淮西节度使李希烈与淄青李纳、幽州朱滔、魏博田悦等同谋叛乱，自称天下都元帅、建兴王，旋称楚帝，贞元二年为陈仙奇所杀，此乱方定。李希烈籍贯燕州，故楚天行称其为燕獠。又，此乱中二人称帝，四人称王，是故史称“二帝四王之乱”，即下文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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