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武元衡伸手抹去脸上清泪,复道:“擢拔之恩那也罢了,不料一月前,圣上又将我召至宫中,屏退左右,问道:‘伯苍[1],朕待你如何?’”
“我一听圣上语气颇有深意,慌忙跪倒,答道:‘陛下恩德深重,可追云天,臣虽肝脑涂地,不足以报万一。’”
“圣上听了微微一笑,随即又敛起笑容,想了想道:‘伯苍,朕知你公忠敏直,你实话说与朕听,朕算是个好皇帝么?’”
“在下天生强项,不喜伪饰。圣上日常召对时,亦屡出逆耳之言,当下便磕了个头,正色道:‘陛下垂拱已久,所施诸政难免有优劣之分,所任用倚赖之臣亦有良莠之别,社稷乱而又治,其中又有隐忧。大体而言,不过中庸。’我料想圣上听到这话,大约不会高兴,便等着他发作一顿,至不济受顿笞刑,也就是了。”
“不料圣上听了,重重一叹,半晌方说了四个字,直将我惊得呆了。”
“你道是哪四个字?圣上当着我的面,说了一句,便只说了一句‘朕实不君!’便闭了眼睛,冥思起来。”
“我惊得呆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对答,只得长身而跪,怔怔地盯着圣上。他这些年来,满鬓白发,早不复昔日风采。我这才想到圣上早已年过花甲,一时心伤。”
“皇帝冥思了一阵,睁开眼来,对我说:‘伯苍,你来看!’说着自身旁屉中取出一物,放在我眼前:‘你可认得此物?’”
楚天行听到此处,恍然道:“此物必是这推思堂豹符了。”
武元衡微微颔首:“一点不错。我虽未见过豹符,但也大致能够推定,当下犹豫道:‘此物……此物是推思堂豹符?’见皇帝点了点头,方才问道:‘臣闻此物早失,何以却在陛下手中?’圣上方才将此事一五一十告知于我。原来圣上当年害怕西平郡王军威过重,重蹈朔方节度使李怀光拥兵自重、临危反叛的覆辙,故赐他文职王爵,却令他将豹符传于他人。可继任豹符之人,又是个威望素著的良将。皇帝为绝后患,索性密令宫人将豹符偷走,又嫁祸在此人头上。不过陛下终究不愿无端诛杀有功之臣,因此只是将他杖六十,贬出朝廷去了。豹符回到圣上手中之后,便锁于深宫,再不提起。推思堂既然没了执符使,此后自然名存实亡,神策军大权亦落在宦官手中。否则倘只是失了豹符,至不济也可再重铸一符,另任一位执符使。归根结底,终归是圣上惧怕外藩,又不放心武将掌兵罢了。”
楚天行恍然大悟,良久方道:“皇帝竟肯将这般隐秘的事情告知于你,是福是祸,可难以预料了。”他虽是武林中人,见识却不浅薄,知道自古以来权力即是漩涡,愈是靠近,愈是危险。武元衡朗声一笑,面色坦然:“君上待我如此,武元衡这点身家性命,早已置之度外了。”
楚天行“嗯”了一声,又道:“皇帝旧事重提,想必是要有所动作。”
武元衡点了点头,目中流露出赞许的意味:“三侠料得一点不错。自神策军由护军中尉统领之后,战力愈来愈弱,这些年来偶有讨逆,均是有败无胜,藩镇坐大之势,愈演愈烈。圣上目下已是花甲老人,天命有所难测,深恐百年之后,为太子留下的河山不稳,故而想起曾经贬斥的那位名将,便令在下持此豹符东来寻找,一定要让他起复归朝,重整禁军!”
楚天行疑道:“此人有如此才干,竟让皇帝十数年后还铭记心中?武中丞说了半天,我尚不知这位名将究竟是谁?”
武元衡霍的站起,双目中灼灼生光:“此人罢官之前最后一战,乃是在宁州佛堂原,以三千甲兵对垒吐蕃军三万人,竟获全胜,斩获无算,威震朝野。此人不是他人,乃昔年的金吾大将军,姓高名崇文的便是!”
高崇文乃建中年间赫赫有名的猛将,最擅以寡敌众、决死冲锋。此人镇守西北边陲多年,回鹘、吐蕃闻之色变。只是贞元以来,四方盟与朝廷日渐疏远,此后朝中情势已无所闻。武元衡这时娓娓道来,楚天行才知道他竟落得这般下场。几个月前,皇帝探知他隐居于扬州,便复起招揽之心,为免泄密,连淮南节度使王锷也未知会,仅命武元衡借江淮诸道观风使的名义,前去暗中探访。
楚天行为人性情洒脱,诸事不萦于怀,但重振四方盟这件大事,是乃师数十年孜孜以求的夙愿,决不可等闲视之。谷听潮与之闲谈之时,每每以外藩荼毒地方为恨,又以汾阳、西平之后朝廷再无砥柱为憾。此时听武元衡这样说,不禁喜上眉梢,朗声道:“我师数年忧叹,言我盟大道难行,诸门派貌合神离,早已无当年同仇敌忾之意,而斤斤计较于江湖情仇,正是因缺了居中统御的推思堂。想镇东、镇南、镇北三部监察使向来互不统属,而今陆家堡堡主陆千乘、苏家庄庄主苏远来不过敬我师辈分武功,方才尊为盟主,其实各霸一方,互不相让。东都监察使嵩山少林寺更是禅宗门户、武林泰斗,僧众上千,如何肯屈尊降贵,拜在我百余人的琅琊剑庄脚下?这高崇文将军倘肯重建推思堂,领袖群雄,一心所向,那正是再好过没有的了。”遥想起高崇文当年指挥千军万马纵横沙场的英姿,他也不自禁地热血上涌,双眸灿然生光。
武元衡点点头,却又皱起眉头,脸上露出些许忧色来:“此来却有一点烦难之处。昔日高老将军赫赫于朝廷之时,在下不过一介部院小吏,难得有几次厮见,容貌早已记不大清。圣上因此命宫中画师手绘一幅,令我按图索骥。不过此画虽惟妙惟肖,但毕竟十多年过去,也不知他容貌变化是否合辙。”说罢从怀中掏出一纸画卷,小心摊开。楚天行凑过去一看,见画中人双目炯炯,方面阔口,隆准更是奇高,沉思着说道:“此人相貌如此奇特,与寻常南人大为不同,一望可知。扬州是为雄城大埠,虽然人丁众多,但酒肆逆旅之间消息灵通,必有办法寻着他的。”武元衡见他说得如此笃定,心中大喜,折了画卷待要放入怀中时,想了想却递给了楚天行,诚恳地道:“楚三侠,我乃官面上的人物,此番到了扬州,少不得与一干官吏虚与委蛇,要查访于市井之间,颇为不易。这幅画卷还请你妥为收藏,倘能相助于在下,在下代天下万千生灵,叩谢楚三侠大德。”楚天行连连应道:“好说,好说。”心下暗想这武元衡与自己不过萍水相逢,却竟然对自己如此推重信任,更觉感动。
两人一路向东行去,但觉沿路的村落渐变密集,路人脸上也多了笑容。这一日,两人面前忽的现出一座巨城。那城墙高三丈有余,城门亦有两丈来高,丈半许宽。武元衡日日身处长安城中,扬州较之长安自不可同日而语,但扬州地处江淮平原一带,处处低洼平坦,忽的一座雄城拔地而起,于细腻之中见豪迈,另有一番气势。城门之外数名兵士执戟而立,旅人列队渐次通过,秩序井然。
武元衡纵马上前,向守城兵士出示随身银牌。那兵士见银牌上堂皇刻着“敕走马银牌”五个隶体字,知道乃是奉钦命来此公干的朝廷官员,于是不敢怠慢,由一名小校亲引二人至江都驿下榻。到了驿站,却见一名身材矮壮的官员从内慢步踱出,呵呵笑道:“武中丞,数年未见,别来无恙否?”武元衡抱拳拱手道:“劳动王尚书大驾亲临,武某这个面子,实在是大得很了。”
此人便是淮南节度使王锷,因他得蒙朝廷兼授检校兵部尚书,故时人也称其为王尚书。王锷虽勤劳王事,理政也足可抚绥一方,但其居官不甚清廉,更涉足商贾事,颇不为清流所容。武元衡身为清流首领,往日自然多有弹章上奏。只是一路看来,淮南一道政通人和欣欣向荣,士农工商各安其道,可见其人确实治理有功。武元衡气度恢弘,并不因小失大,当下与他执手相谈,气氛融洽。
两人闲语一阵,王锷转过头来看楚天行,因见他一直伴在武元衡身边,可是形容气度却绝不是从人模样,不由略一沉吟。武元衡看出他心中疑惑,但楚天行此行来意尚不能向其明告,因淡淡一笑道:“昆吾公,在下自淮西少诚公处辞别后,不意路遇小厄,正是仰仗这位楚贤弟方才脱困。这位楚贤弟古道热肠,见我孤身一人,执意要送我至此。”便向楚天行使了个眼色。楚天行本不愿与官面上的人物多打交道,当下便朝王锷长揖一礼,道:“如今既已将武兄送到,左右了了一桩事。在下不是宦途中人,此处多有不便,这便别过了。”王锷见他英气勃勃,还待寻根问底,楚天行却自去了。
注:
- 伯苍是武元衡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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