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谓河广？

1

周末晚上，孔嘉带孩子收拾杂乱的书桌和玩具。婆婆在沙发上看电视，突然，电视里传出张惠妹磁性的声音：“我最亲爱的你过得怎么样？……”孔嘉的手，没来由地顿了一顿。我最亲爱的，你过得怎么样——

爱情来的时候，总是让人猝不及防。

2007年春天，孔嘉考研结束在家度过一个长长的假期。她每日只看看书，练练字，聚聚会，日子过得无比悠闲。

张一杭就是在这个时候闯进了孔嘉的生活。

张一杭是孔嘉初中同学兼最好的朋友佳琳的大学同学。假期初中同学聚会时，他跟着来了。自此后，就追着孔嘉不放。那时，他也刚刚上班，在西市市政府。

张一杭个子很高，身板很直，圆脸，一双时下韩剧风单薄眼皮的眼睛，不讨孔嘉的厌。但孔嘉一直纠结于去不去读研，想着他也只是一时好奇同学口中的“才女”，便也无心敷衍于他。

谁知，张一杭竟百折不挠，在经历了数不清的送回家被拒、送礼物被拒、发短信不回、打电话不接之后，依然笑嘻嘻地出现在每一个孔嘉可能参加的聚会。

佳琳实在看不下去时也会在孔嘉面前嘀咕两句：“还真是一物降一物啊。你是不知道，大学时，一杭伤了多少小女生的心，拒了多少系花院花的情书，怎么一到你这儿，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佳琳一次次嘀咕得多了，孔嘉忍不住问：“他那么好，你咋没下手？还成了好朋友？”

佳琳淡然一笑，颇有深意地说，“世间事大抵如此，有些人有些事，远远看着就好，太近了，便不是那么回事了。太优秀的人，做朋友挺好，做男朋友就会毁了心中优秀的形象，得不偿失！”

在孔嘉之前，张一杭有过几次学生时代的懵懂心思，但从来没有正而八经谈过恋爱。照他的话说，他是一个务实的人，上学时还不知道毕业后会去哪儿，不敢动那心思，也不想误人误己。

孔嘉听了这话，心中莫名一动。她也是务实的人。除了因为务实，她还是一个长情而又善感的人，一毕业就分手不适合她。在感情上，她从不敢冒险。

七月的一天，张一杭一大早来找孔嘉，说带她去个地方。

“去哪儿？这么神秘？”

“去了你就知道了！”张一杭少有兜圈子的时候。

孔嘉跟着他，直到坐上大巴，才知道他要带她去邻市掖城。虽然离西市只有3个小时的车程，可却是孔嘉第一次去。从小父母管得严，孔嘉在上大学之前从来没有离开过西市。上了大学后又一直奔着考研而去，从来没有去周边玩过。但她正是跳脱的年龄，自然也会羡慕身边的朋友去过很多地方。

离开了家，似乎突然逃开了很多无形的枷锁，再加上同在陌生的城市，两人的关系突然近了许多。

“那天，佳琳说她去掖城时看到一家精品店里面摆着一套粉色的小猪，大大小小一共六只，我看你一脸向往，就下了决心要带你去买。”在车上，张一杭才透露了此行的原因。

孔嘉不由便感动了。孔嘉属猪，她从小就为自己的属相打抱不平。小时候，猪经常被当作骂人的话来用，几乎没人会说喜欢猪。看到别的小孩子抱着自己属相的玩偶时，大人总会亲昵地说两只小兔子、两只小狗狗，可从来没有可爱的猪玩偶。佳琳说那一套粉色的小猪做得特别可爱，特别居家，孔嘉自然十分向往。

两人兴冲冲去佳琳说过的店。那是一家街面上很普通常见的精品店，但店主显然很用心，店里货物不贪多，只求精。每一件摆件、玩偶都摆放得很妥贴，走进去，有一种回到家的舒适感。进门右手边，是一张一米宽的榻榻米，正中一张矮几，上面有一套简约的茶具，围着矮几一圈坐着的，正是那一套粉色的小猪。最大的一只坐在矮几主位，胖胖的肚子挨着矮几的边，两撇八字胡，一顶小圆帽，应该是爸爸，左手右手边各坐着一只小可爱，粉嘟嘟的小脸上有两抹红晕，圆溜溜的眼睛。次大的一只应该是妈妈，长长的睫毛，耳朵上戴一朵淡紫的花，红红的嘴唇上扬，一脸笑意。其余两只分别坐在矮几的另两边。都是很淡的粉色，精细的做工，表情十分传神。活脱脱一幅阖家欢乐图。

孔嘉看着它们，突然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期待。张一杭站在孔嘉身边，带着笑意只静静看着她，就像那位“爸爸”看着“妈妈”。

那一天，两人拍了各种搞怪表情的大头贴，吃遍掖城特色小吃，还特意去看了有名的大佛。

张一杭站在大佛前虔诚礼拜，孔嘉不经意一回头，看着他认真的侧脸，突然有一种错觉，听到了心底花开的声音。

回西市的大巴上，孔嘉玩累了，歪着头打瞌睡。张一杭习惯性地将她的头轻轻放在他肩上。孔嘉舒服地闭上眼，想起这几个月来张一杭出现后的点点滴滴，数不胜数的电话短信，大大小小的惊喜，始终如一的陪伴……说一点都没有感动，肯定是假的。

可是，孔嘉对自己以后的路怎么走都一无所知，又怎么能因为感动就耽误了别人呢。

孔嘉再无睡意，坐起身，郑重其事地告诉张一杭，她所有的纠结和顾虑。“我不是个对感情随意的人，我一直希望，我的初恋，就是未来的老公，一路经历风风雨雨，共同走到将来！”

张一杭也是收敛笑意，“孔嘉，正是因为从佳琳那儿知道你的这些想法，我才会一直穷追不舍的。我想说的是，我和你的想法完全一致。正是因为对感情认真，我才大学时一直不敢尝试爱情。孔嘉，你要相信我！”

“可是，我自己的路会怎么走，我还不知道，怎么能不顾及你的感受？”

“孔嘉，只要我们的心始终在一起，其他的都不会是阻碍！你忘了我的名字了？谁谓河广？一苇杭之！”

孔嘉的心，第一次无比敞亮。

2

9月，孔嘉独自一人踏上去兰城的火车，带着简单的行李，去报到。

张一杭要送孔嘉，孔嘉不许，叮嘱他好好看书，考兰城的公务员。8月份时，张一杭已经参加过一次兰城司法系统公务员招考，没有考上。

孔嘉曾经不止一次敲着自己脑袋懊恼，自己是那样一个务实的人，接受不了校园里的爱情，怕毕业说分手，怎么会不谈则已，一谈就谈了个异地恋。

异地恋，会耗尽所有的心力，到最后，连分手都会有气无力。

研一时，孔嘉一下课，张一杭的电话就会打来，两人说不完的甜蜜情话。一到周五，孔嘉一下课不管多晚，都穿城而过，去坐大巴回西市。不论多晚，接站口都有一个高挑的身影在等她。一想到这，孔嘉便不觉得硬邦邦的座椅硌得腰疼。偶尔，张一杭也会来兰城，但政府部门经常加班，大多数时候都是孔嘉回西市。一见面，便是亲热的拥抱，两人都恨不得将对方揉进自己的胸腔，这样，就不会有下次分离。

每次回来，孔嘉都给张一杭带来新的“学习任务”——公务员考试宝典、密卷、押题……

一年来，孔嘉来来回回辗转于兰城与西市，对大巴车都有了本能的恐惧。而张一杭，做了一套又一套题，参加了一次又一次考试，渐渐对考试失去了信心。张一杭考得最好的一次，离面试分数线差了５分。

那次考试结束后，两人第一次吵架。孔嘉太想张一杭来兰城了，她觉得只要他能来，一切的一切都会好起来。她觉得张一杭可有可无的应酬太多，看书时间太少，没把两个人以后在一起的事当作一件大事来看。而一次次失利的张一杭，本来已经很失望，却被孔嘉埋怨，难免发起火来，“和你在一起真累！我又要应付工作，应付各种应酬，还要看书准备考试，我都快要疯了……”

孔嘉望着张一杭，泪流如注，她边哭边跑，直接去了车站买票离开。那是第一次，孔嘉早早回到兰城，没有像往常一样和张一杭黏到最后一刻都舍不得离开。

张一杭没过多久就追了上来，硬是跟孔嘉坐了一趟车，一起回兰城。怒火平息后，两人慢慢平静下来，又和好了。但是，两人都明白，有种叫失望的东西，在他们心里生了根。

“嘉嘉，我好累……你毕业了回来好不好？咱们就在西市不好吗？”一次，张一杭借着应酬后的醉酒，向孔嘉提出。

孔嘉早就有过这个想法。可是，孔嘉的爸妈已经为她毕业后留兰城做好了安排，肯定不会同意让她回去。

有了第一次争吵，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一次次争吵，让孔嘉心力交瘁。

张一杭好久都不再看书。一次次打击，让他变得消沉。他拒绝考试，烦透了考试，觉得再不会成功。孔嘉也不再逼他。两人的感情慢慢冷却下来。

3

研一结束后的暑假，张一杭约孔嘉再次一起去掖城。

在恋情确定的地方，两人的关系缓和下来。第一次，两人放下了心中的顾虑，放下了所有关于在一起的执拗，竟再次体会到最初的甜蜜。

当街灯次第亮起时，张一杭提出，“嘉嘉，我们住一晚再回吧？”孔嘉红着脸点了下头。

那一夜，孔嘉把自己交付给了张一杭。张一杭拥抱着孔嘉，“嘉嘉，你放心，你相信我！”孔嘉信他，他肯定会对她好。

初尝情爱滋味，给张一杭和孔嘉快要冷却的爱情，撒了一把催化剂。俩人再次黏糊在一起。

张一杭又开始看书备考，同时通过家里的关系开始想办法调任兰城。

研二开始，孔嘉的课程紧张起来，好多课程都有论文要写，她渐渐每周回一次西市改为两周回一次，再后来一个月回一次。

每次见面，两人都想尽办法黏在一起。每次分别，两人都互相打气，期待着真正在一起的日子。

然而，事情总是不按期许的方向发展。

2009年春天，张一杭又考了两次，都失败了。跨城调任的路更不好走，托了好几层关系都收效甚微。而他在西市的工作倒颇有起色，由普通文职转任了副市长秘书。张一杭变得特别忙碌，经常加班，出差，应酬。

4

五月中旬的一天，孔嘉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吓了一跳，立刻给张一杭打电话，却只听见电话里机械的女声：“对不起，您拨的号码已关机。”这是俩人在一起后很少见的事情。

孔嘉的心突突地跳，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底盘旋。

孔嘉请了假，连夜坐车赶往西市。一路上，张一杭的手机还是关机。孔嘉又急又气。

回到西市已经是晚上十点多。孔嘉下了车，第一次没有张一杭接站，竟突然不知该何去何从。出了出站口，孔嘉一边慢慢往前走，一边继续打张一杭电话。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汽车站正对面的一个大门走出来。孔嘉呆住了！

西市汽车站广场正对面，是一个很大的洗浴城，装修豪华，很是气派。

张一杭身边还有几个人，一看都是半醉半醒，脚步虚浮。张一杭虽然看起来好一点，但脸很红，走得很慢。

孔嘉的心没有来由地往下沉。虽然她竭力说服自己，张一杭肯定是正常的应酬，但是还是心止不住往下沉。

孔嘉慢慢走，跟在他们后面。只见张一杭从兜里掏出手机，按下了开机键。过了一会儿，他又拿起手机，孔嘉猜他可能在看未接来电的通知短信。

张一杭把同行的几人一一送上出租车，车子都开走后，他才又掏出手机。孔嘉看着他，突然感觉很陌生，很遥远。她怕电话铃声突然响起，一扭身进了路边的一个小超市。

没过几分钟，孔嘉手机的电话就响了。接通电话后，孔嘉问，一杭，你在哪儿？

那头说，我刚加完班准备回家。

孔嘉的心，便彻底沉了下去。

孔嘉走出超市，看着路边的张一杭，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张一杭没有听出孔嘉的异样，还在自说自话，说加班累啊，最近太忙啊之类的。孔嘉突然就挂了电话。

张一杭回头，看到了身后的孔嘉。

他马上奔过来，想要解释，孔嘉黑着脸，转身就走。张一杭伸手去拉孔嘉，孔嘉一闪身，他的手就落空了。超市门口有几层台阶，孔嘉穿着一双小黑皮鞋，转身太急，尖尖的鞋头挂了一下台阶沿，一个不稳，就趴了下去，肚子狠狠地硌在了台阶上。

张一杭赶紧伸手来扶，孔嘉吸着气说，“疼……”张一杭一看，孔嘉已经满头是汗，脸色苍白，他一弯腰，抱起孔嘉，感觉手上黏湿一片。

5

后来过了很久很久，每当想起那一天，孔嘉就觉得疼，肚子疼，牙疼，心更疼。

孔嘉再回到学校，已经是一周以后。她变得沉默不语，变身为学习狂人，每天一下课就泡在图书馆，生怕自己闲下来，生怕闲下来的自己胡思乱想。

再接到张一杭的电话时，孔嘉恍若隔世。难得的空闲，孔嘉正和好朋友晓慧窝在宿舍看韩剧《天堂的阶梯》，这是晓慧强力推荐的，好不容易有时间一起看。剧中女主多卯的命运，让她不由想到自己夭折的爱情，禁不住泪流满面。

张一杭的声音听起来很低沉压抑，他说：“嘉嘉，我快要结婚了……”

孔嘉一时哽住，“一杭，祝福你……”

张一杭沉默良久，“……嘉嘉，你还怪我吗？”

孔嘉好久没有说话，张一杭又说，“嘉嘉，我还是爱你，我忘不了你……”

孔嘉心底一片苦涩，“一杭，为什么？我们一开始就那么努力地要在一起，为什么，最后却走到了这一步……”

“嘉嘉，你还爱我吗？？……”

孔嘉却逃避道，“一杭，你一定要幸福……”

说完，孔嘉便挂断电话，关了手机。

孔嘉回过头，继续看着电视，泪，便一大颗一大颗地流了下来，她伸手去擦，却越擦越多，越擦越多，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晓慧站起身，一下一下抚摸着孔嘉的头，一言不发。孔嘉哭了一会儿，也平静下来。

“他妈的男人！”晓慧咬牙切齿。

过了好一会，晓慧问孔嘉：“你后悔自己的决定吗？如果你拗过了父母，毕业后回去呢？你们会不会在一起？”

孔嘉想了想，说：“现实是河，爱情是苇，即使有苇，还要有坚定的渡河人杭之。我们之间，已经积攒了太多的失望和怨言，早晚会压垮了苇，沉入河底……”

孔嘉打开储物箱，拿出一叠叠和张一杭的大头贴，一张张细细看完，一一回味完当时的情景，再一张张抚平，放在纸篓里，划了一根火柴点燃了……

彩色的火焰持续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熄灭，孔嘉一直等它熄灭后，又慢慢坐下去，眼里再次溢出泪来——

谁谓河广？一苇何长？失之情坚，终难得杭！

“妈妈，你怎么哭了？”孩子软糯的声音，把孔嘉拉回现实。她搂住孩子，“妈妈没哭，妈妈不小心把灰尘弄进眼睛了。”

孩子伸出手，“妈妈，我帮你擦擦……”

孔嘉抱紧孩子，“谢谢宝宝，妈妈爱你！”

“我也爱你！！”

我也爱你，我也爱你……孔嘉在心里一遍遍回答当年的张一杭……

作者简介：子之清扬，文学硕士。爱读古典诗词，常有奇思妙想，间或书之于文，希望共同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