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是农历六月初六,好日子,好天气,好事情。啥好事情?七伯家的两个适婚女子,雪和竹同一天订婚。
西府臊子面七伯家的四间房里红框子的玻璃窗纤尘不染,青砖立体勾缝的白灰似乎都比平常白了许多。两间明堂里一应家具摆放整齐,大八仙桌占据正中间位置,八把配套的椅子端端正正围在周围。白瓷酒壶上拴着红色头绳,八个同款酒盅一字拍行。只是堂屋西北角一架织布机还没有收起来。本来过了年有一段农闲时间,村里女人们都会利用这个时间织上一两机布,或者是大方格子的铺炕单子布,或者是细条纹的被子里布,家大人多,穿衣盖被,总有用得上的时候。但是都会在五月前收拾停当,织布机也就暂时休假,被高置楼上了。七妈磨磨蹭蹭,一直到五月底,六月初,才把那点零头(使做抹布)收拾完,还没来得及把织布机收起来。七伯说,没收就没收,也好让亲家们都知道,咱家女子则是能上机织布下地干活的。
中院子雨姐姐养的花草顺着南墙根摆了一大片,名叫豆子的白猫兴奋地在院子上蹿下跳,亲戚还没来它就疯起来了。名叫黑子的半大黑狗蜷缩在厨房门口。鸡们今天都很争气,有组织有纪律在北院墙跟卧着晒翅膀,大红冠子的鸡头儿是时不时扑棱一下翅膀,巡视一下自己的队伍,讲一下纪律。
礼馍前院有点壮观。前头爷去世后,大草房子被拆掉了,西墙完全打掉,院子一下子变得更长更宽了。东墙往下放了两米,顺便当做围墙,三哥的四轮拖拉机,二哥的小班车,都停放在前院,没有装大门,可能也是为了让拖拉机和班车出进方便畅通无阻吧,废旧轮胎,四轮耕地的犁铧,旋耕机,机器上拆下来的废旧零件—摆了一大摊子,甚为壮观。七伯说,就那样随便放着,这也是咱家的体面。
蒸礼十点半左右,太阳毒起来了,好在两家亲家总算先后来了。每家三人,都是亲家公领着儿子和媒人,两家亲戚虽然不属于同一个乡镇,但都连畔种地,乡俗大同小异。南庄的雪姐夫和西岭上的竹姐夫,同一天来七伯家订婚,两家明里暗里较劲,如今都拿到台面上来了。两个女婿同岁,雪姐夫文雅,鼻梁上还架了眼镜,雨姐姐先看他,他看起来很温和,细看起来有点精明,个子稍矮;竹姐夫身材魁梧,看起来有点腼腆,有点憨,雨姐看看他,他不好意思地笑一下,脸红了。
十一点半开饭。第一顿饭是九个凉菜,臊子面。六个客人,七伯作陪,今天是外甥女订婚,七妈的弟弟—赵大舅参与。厨房里大嫂子带着一帮女人上菜下面,臊子是前一天斓好的,这时候只需要把切好的凉菜拌了装盘,两位女主角负责上菜端盘。七妈收拾得齐整,跑前跑后瞎忙活。是呀,大事由七伯负责定弦,厨房由大嫂子把关,七妈忙忙碌碌,显得她很重要,其实就是瞎忙活。
酒过三巡,臊子面登场。饮马河一带的臊子面,薄、筋、光、煎、稀、汪酸、辣、香,但是与北原上不同,下好的面捞在水盆里,端饭只需要端汤即可,所以劝人多吃一碗面,不是北原人说的“你端,你端”,而是,“你挑,你挑”。为了显得心诚,我们的臊子面突出臊子和油,油泼辣子席上另外上一份,需要的人可以在随便给碗里添加。八十年代压面机还没有普及,但是七伯家境富裕,人口多,早早置办了压面机,今天客人吃的就是不太常见的机器面。
下好的长面端上去,飘着鸡蛋皮韭菜沫的臊子汤端上去,吃过的汤碗端下来,残汤倒在厨房门前的桶里,黑子懒洋洋伸展腰身,围着桶转一圈,舔食汤上面的油腥肉沫。
客人谦和,主人热情。四邻八乡本就转折认识,七伯又是乡里名人,这下三家结亲,更是喜事成双,大家都兴致不错。
第一顿饭和第二顿饭之间有两个多小时。利用这个时间,两家人(今天是三家人)要坐在一起商量婚事具体事宜。女人们则洗锅净手,翻看今天男方带来的礼品,特别是订婚给大姑娘买的衣服和小零碎。仍旧是大嫂子带头,把两家新亲戚各自送的十二个大蒸礼检查一番。南庄的礼馍精致,盘花染色一丝不苟,牡丹菊花,花色品种争奇斗艳,煞是养眼。西岭上的花色简单,葫芦南瓜富态周全,整体上看,西岭上的蒸礼要大那么一圈。
订婚的衣服礼品各自是两个包袱,放在两个姑娘同住的闺房。大的包袱里是四身衣服,小的包袱是零碎用品。只不过,南庄的衣服包袱有点扁扁的。两个小包袱各自有装手表的盒子,高档的镜子,成套的化妆品。雨姐姐翻翻西岭上的衣服包袱,收摸一件衬衣的领子,读出来“伴侣”,“伴侣”,她扮着鬼脸吐舌头,朝竹姐姐笑,竹姐姐在房门口,佯装恼怒回瞪过去。衣服零碎都有啥,她心里清楚,她跟女婿一起买的,原封不动拿回家的,她不好奇。竹姐夫坐在堂屋八仙桌旁,不经意间转过头,两个人目光一对,都各自扭头错开,两个人都面带笑容。雪姐姐和姐夫出门(院子),两人到村北的小路上去溜达了。
二顿饭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吃完。八仙桌收拾干净,最庄严的时刻来临。两家媒人先拿出事先说好的礼金。都是两千元,南庄的装在信封中,硕大的信封鼓鼓囊囊,订婚记不全收是这一带的讲究。七伯收了信封,从中抽出两张灰绿色100,还给媒人,媒人收下来转手递给雪姐姐的准公公。西岭上的媒人两捆灰绿色100没有装信封,而是裸露着,拿红丝带扎着。当七伯把同样的两张100抽给媒人,媒人递给竹姐姐的准公公时,他笑着说,拿来的怎么能拿回去,给娃买点小零碎吧,一招收,把那两张100递给竹姐姐。南庄一行人脸色有点不好看。
衣服包袱和零碎小包袱相继打开,发现雪姐姐只有两身夏季衣服,原来说好的春秋两身没有在里面。南庄姐夫笑着说,雪说那两身不急穿,下次再带来。七妈瞅了雪姐姐一眼,公公瞅了雪姐夫一眼。媒人把蝴蝶手表的盒子打开,竹姐姐的新手表在红色绒布里亮晶晶的;雪姐姐的玉兰手表盒子打开,咦,空的,众人一脸诧异。“在这里”雪姐姐大声说着,举起手腕。“雪把新手表已经戴上了”,雪姐夫配合着说。南庄团队另外两人没有发声。西岭团队都没有发声。两方媒人都抽烟,一个看着地,一个看着烟。
日头偏西,亲戚出门。白豆蜷在门口打呼噜,鸡都散了,出去找食。黑子跟着送客的人群走了几步又返回去钻进厨房。
“你就是牛轭头朝外弯,新手表戴上旧手表就送给婆家妹子了,你没有亲妹子吗?”七妈骂雪姐姐。雪姐姐扭过头不看她……
“咱今好好的粉都搽勾子上去了”,南庄团队走出一段路,媒人自言自语,又好像给旁人说。
“叔你别着气,你不知道事么”,雪姐夫笑着说,阳光斜照上他的眼镜,眼前五彩斑斓。“她家今安排的席,她舅坐的位置不对,桌子放的纹理也不对”,雪姐夫摇摇头叹息。
看来接下来两个女子的婚事,不会轻松顺畅,家里的七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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