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缺少科幻电影吗?
答案似是而非 。搁下老掉牙的《大气层消失》《霹雳贝贝》不谈,仅在2008年的《长江七号》之后,类型化的科幻电影就已经层出不穷:一片两拍的《绝命航班》《蒸发太平洋》,错别字三部曲之二的《不可思异》《从天儿降》,大明星玩砸高概念的《机器之血》《逆时营救》。
尽管成片质量统统不敢恭维,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这些电影在探索中国科幻电影道路上的积极意义:从单纯地对以好莱坞为代表的西方科幻的换皮戏仿,变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本土化移植。
与中国科幻小说面临的问题类似,中国其实并不缺少科幻作品,但缺少的是支撑科幻的良好土壤——而其中的一个重要部分,就是富有批判精神的、对科学和知识的探索与尊重。当社会风气不再支持好奇心,不再崇尚知识,而是沉溺于追星、党同伐异、资本逐利和房地产的时候(滑稽的是,放之10年乃至20年之前,这一描述依然成立),又怎么能期望能够诞生好的科幻作品呢?
所以真正的答案是,中国缺少的是过硬的科幻电影。这个硬,并不是指软科幻/硬科幻的硬——在缺失具有相当理工背景,又有文学造诣的文字创作者的大环境下,绝大多数的中国科幻文学都是软科幻,剩下的也不是真正的硬科幻——而是指科幻影视制作的质素。在电影人基本功扎实、行业功能健全的前提下,这在很大程度上依靠的是创作者们对科幻题材抱有一定深度的理解与热情。
这样一来,耗时4年,投资5千万美元的《流浪地球》,其代表意义也就超越了电影本身。讲到《三体》时,一个习惯性的说法,是“把中国科幻文学提升到了世界级的水平”。而这句话也同样适用于《流浪地球》。
这并不是说,《流浪地球》就有了与《2001太空漫游》,甚至是《星际穿越》比肩的可能性——毕竟这个世界很大,世界级的科幻电影也灿若群星——从故事内容和表现手法上,《流浪地球》也要更近似于罗兰·艾默里奇大片和《地心浩劫》一类的(伪)科幻灾难电影,轻易就能从理论上debug掉。
但对于那些搞不清科幻电影和太空电影区别的普通中国观众来说,一部质量上乘、理解可能的国产科幻电影能够带来的谈资,与一套质量上乘、理解可能的国产科幻小说能够带来的谈资之间并没有什么太大差别。而在部分观众的眼里,“国产”二字的力量,自然还要远大于“科幻”的魅力——虚妄的“民族自豪感”,比一部能够反映行业现状的影视作品的要重要得多。
有趣的是,那些真正关心和从事着科幻事业的人们,反而往往有着远超粉丝和卫道士们的胸襟和自我批判精神——这就有些令人哭笑不得了。
怎样才能打造一部好的国产科幻电影?
《流浪地球》之前的国产科幻电影中存在的痛病之一,就是仅仅停留在戏仿上——换言之,就是换皮。故事架构和人物设定是舶来的,而非植根和生长于中国文化环境。这就让这些国产科幻电影天生拧巴,情感和角色都是西方式的功能性快餐,与本土观众之间是割裂的。
而解决的方案也很简单,那就是改编。在国产科幻小说中,不乏本土气息浓重的优秀作品,年代较早的王晋康、何夕、刘慈欣、韩松、星河、江波都是非常可靠的选择,在早前硝烟弥漫的IP储备之中,自然也有所顾及。
但这还不够。文学作品的影视化改编,面临的问题从来不少;而更加抽象和架空的科幻作品,就更是难上加难。就算是能把短篇小说改成电影长片的好莱坞,《银翼杀手》《降临》也几乎是不可复制的案例,诸如《沙丘》《安德的游戏》《星船伞兵》这样,把系列大部头拍砸的反例,也是不胜枚举。
在漫长的科幻电影史上,怎样突破已经成熟和固化的西方框架,照顾到本土文化和本土观众?这是一个更加复杂和困难的问题。在视觉效果和美术设计上,《黑豹》的非洲未来主义,《第九区》导演尼尔·布洛姆坎普的“贫民窟朋克”,以及《流浪地球》中,以中国和苏联重工业为模板的设计风格,都是从类型化的既有元素中成功突围的,令人惊喜的答案。
但比起视觉效果,更加重要的是剧本,是故事,是台词,能否切实地突围。台词是否口语化?人物是否生活化?翻译腔和过度的阐述性内容是否存在?故事、动机和思想是否能体现种族和民族特色?
这不是对国产科幻电影的过分要求,而是国产科幻电影工作者们时刻面对的挑战——否则备受期待的《三体》就不会从难产熬到消失了。而魔改自刘慈欣短篇《乡村教师》,与《流浪地球》同期的《疯狂的外星人》,大幅度和大曲线的改编自然绕过了很多难题,也让电影失去了作为一部科幻类型电影的魅力与价值。
《疯狂的外星人》自然是一部喜剧属性和功能性很强的电影,但并不是我们所期待的,过硬的国产科幻电影。
《流浪地球》是一部怎样的科幻电影?
要更好地回答这个问题,就需要去寻找另一个问题的答案:《流浪地球》是一部怎样的科幻小说?这样,我们才能发现在影视化改编的过程中,到底丢失了什么,又获得了什么。
与富有工业基因和殖民文化的西方式科幻不同,以刘慈欣和王晋康为代表的TOP中国科幻作家(尤其是后者),有一种“新鲜的泥土气息”。这种朴素的浪漫主义情怀,自然源自于农耕文化及其培养出的知识分子形象。尽管国产科幻作品在人物塑造上一直是难以跨越的坎,但在叙事铺陈,架构把控,乃至思想性和创造性上,并不落后于同类型的西方作品。
作为代表作品之一,《流浪地球》就是刘慈欣“冷酷的浪漫主义”的很好典型。在大开大合之间,为读者带来上天入地一般的阅读体验:以高于时间轴的宏观视角,将微观人生与宇宙级别的苍凉迷茫徐徐交织。而和他的许多作品一样,《流浪地球》中所传递出的悲天悯人,甚至有些消极的态度,是其特殊魅力之一,并不需要读者的认同和接受,也能很好地服务于故事本身。
而《流浪地球》在进行本土化的影视改编之后,做出了大量牺牲。这不仅仅是在内容上做了减法,也将这种沉静/消极情绪降到了最低。而所得到的,就是一部有着过硬画面和情节,又有大量动作和特效场面的优秀商业电影:
5千万美元不到好莱坞同类电影的零头,但最终的效果有目共睹,除了少数CG镜头在物理效果上还有待提升,无论是镜头感还是画面感,基本上已经达到了好莱坞的准A级,甚至A级水准;
天地双线叙事,吸收和遵循了大量的好莱坞同类电影的创作规律,并没有太多惊喜,但也没有掉链子,尚能自圆其说,智商下线也尚在能够接受的程度,最关键的是,没有《长城》《谜巢》式的水土不服,在本土化方面做得相当优秀。
毫不夸张地说,《流浪地球》是迄今为止,国产大片对好莱坞大片唯一一次的有效回击。
但《流浪地球》自然也不是无懈可击。问题主要分为两点:台词/表演,和节奏/剪辑。
台词方面,大量的阐述性内容非常跳戏,不仅影响观感,而且对电影叙事毫无影响,甚至还影响到了表演上。如果演员自己都不能充分理解他说的台词是什么意思,又怎么能更好地把握角色呢?
这在两位青年主演身上更是明显:两人的舞台感/话剧感本来就已经够重了,在富有经验的前辈面前经常露怯。甚至不以演技见长(并非毫无演技),纯靠经验起家的吴孟达和吴京,在《流浪地球》里都要更加自然和投入。
当然,这个锅的一半,要丢给构成复杂而又经验不足的编剧团队。在商业电影,尤其是类型电影的台词写作上,内地编剧的表现一向捉摸不定。如何更好地捕捉生活气息,还需进一步研修。
但也正是同一个编剧团队,带来了一个非常亮眼的剧本。复杂而又有序,和《三体》在科幻点子上的铺张浪费类似,使出了浑身解数,而又不显得割裂和跳脱:无论是地上的救援抢险,还是天上的AI反叛,都有着国产电影中少见的完成度。
而这也就为剪辑带来了一定的难度。《流浪地球》的体量太大,在视觉和叙事上都过于饱满,与更容易为观众所接受和理解的多幕剧标准相去甚远。考虑到超过两个小时的时长,一个简单的解决方法,就是当做上下两部处理,在正中一剪为二,既保证了叙事的流畅度,也有足够的时间打磨表演和完善情节,甚至还能节省大量CG镜头——同类的好莱坞电影中,恐怕都没有这样显得精力过剩——最后也能省钱。
剪成一部,背后自然有资本的考量;但对于成片来说,剪成两部情节更完整,叙事更连贯的“背靠背”式上映也并非完全不可能。甚至在档期上,也不需要向吴宇森《赤壁》《太平轮》一样隔上半年:2012年的《太极》,前后两部也仅相隔一月左右。如果一部跨年,一部贺岁,对于《流浪地球》来说也并不是一件坏事。
比起这些电影,《流浪地球》在软硬件水平上,自然高到不知哪里去了,投资方和制作方也需要更有文化自信一些。
但就《流浪地球》小说而言,在电影改编上的更好的模仿对象,是《星际穿越》《降临》《超时空接触》这样,在沉静之中,体验人文关怀与宇宙的震撼力量。甚至在母题上,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爱与家庭上。《流浪地球》其实并不需要大量的动作特效和快速剪辑,需要的是能够让人仰望人工奇迹和自然奇观的大广角。
与强调陪伴与成长的西式家庭观念不同,《流浪地球》中体现的是东方传统的付出与自我牺牲。巧合的是,后者也是克里斯托弗·诺兰在《星际穿越》中的策略之一,只不过形同意不同。尽管差了不知道多少个段位,但吴京的角色定位,毫无疑问就应该是马修·麦康纳那张老泪纵横到变成meme的样子。
只是这种拖家带口还捎上地球的《星际穿越》,是否会像我们现在得到的,不安静的《流浪地球》一样受到广泛欢迎呢?
地球流浪了,之后呢?
对于国产商业电影,我们需要特效技术狂人,也需要对现代化商业电影认识更加深刻的电影技术狂人,我们需要更多的乌尔善、宁浩和郭帆,才能为未来的中国电影带来变革。但这样的人毕竟是在少数,在这一过程中,我们也需要在本土化改造上有着独特见解和能力的创作者——
打个非常不恰当的比喻,就是汪远、韦正。
这样,我们才能看到除了A级制作以外的,更广阔的的空间。而这些低风险的空间,是包括科幻电影在内的,更为重要的城池。只有整个影视工业得到了成体系、成规模的提升,才能培养出足够的观众群体,去培养和支持下一个《流浪地球》。
毕竟没有《终结者》,就没有《终结者2:审判日》。
而没有倒在昨天的《三体》,也就没有站在今天的《流浪地球》,和可能站在明天的,国产科幻电影的美好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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