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

我是喜欢干巴巴的东西的，例如薯干，例如老头，例如迟早要变得干巴巴的姑娘。                     

姑娘是比不上薯干的，姑娘兴许能用来解眼馋，而薯干不但解馋，而且顶饿，同时满足了我的精神和肉体的需求。

我喜欢老头更甚于我喜欢薯干，因为他有一手炒薯干的好手艺。

当我听到外祖父伤到了腰的消息时，我正闷头喝着一大杯的烫水，想着姑娘，想着薯干。

当外祖父打来电话说要修灶，并只一字不提他的腰伤时，我正专心致志地剔着薯干褶子里的沙子，想着这褶子比外祖父手上疤口浅，比他脸上皱纹深，并知晓那老头的疤口和皱纹此时都正泛着红光。

“是要去看看的。”我将剔完沙的两片薯干塞进嘴巴里，说的话含糊不清。

将近立冬的天暗得很快，我赶到乡下时，空气中正弥漫着柴火与沤肥的味道，气息肥沃而充实。

路边刚吃完食的猫啃着地皮，神情与抽着旱烟的老人如出一辙。

这里的牲口和人都活得很卖力，望着天活，埋着头活，为自己尽着一辈子的努力。

这样想着，我头撞到了门框，然后便看到了老头，稀落的胡须像秋收后稻田里的茬。

“你来了。”他给泥匠们续着茶，神色兴奋，但不自然。

“囡。”他咧了一下嘴，但没后续的话说出，嘴角飘落了一块死皮，灰白得毫无生气。

在他放下水壶的时候，我见他狠狠地抓了一把黄沙挑子，青黑之色从手背蔓延到了眼角。

又猛地抽回了手，他转过身来，脸涨得通红，讪讪地将蜷缩着的手使劲地在身上搓着。

“沙是好沙的。”他从兜里摸出两片薯干递过来给我，样子像偷腥被抓了的猫。

我接过了薯干。灯很暗，我没有看清沙是从他的疤口落到了薯干，还是从薯干落进了疤口，只知道他的疤口和今天的薯干一样发黑。

他的疤口一直是泛着黑的，不只是老头的疤口，他的一身皮囊都是泛着一种土色。他是把地种进骨子里了。前些年我给他洗手时，他是这样给我解释的。那时的他满面红光，而我打了三盆的水也没洗去那种从手指扩散到鼻息的土色。

他的骨头绝对是青白的，这点我可以肯定，那次铡刀铡上了他的手，我是看见的，比墙上的石灰还要来得苍白；血倒是黑的，那天他笑着让我吐上一口唾沫时，不知道是不是后屋堆过稻谷的缘故，我闻到了一股土腥，夹着几点稻香。

“囡。”我回过神来，见他点了根烟，蜷在角落吃着，火星比他的脸看着明亮。

“上天台坐坐吧！”灯影下，老头脸上的褶子阴晴不定。

我应了一声，顺便从他身边抓起了袋薯干。

天台上的谷子还没收，我却将薯干洒了。光线很弱，洒了的薯干难以分辨。

我从身边抽过张凳子坐下，只是盯着烟囟，凶神恶煞地盯着烟囱，目不转睛地等着那一缕带有玉米和秸杆气息的黑烟的升起。

我没有说话，时不时地从脚边摸上两片薯干放嘴里咀嚼着，并尝试着用舌头舔出两粒沙和三粒碎谷。他也没说话，只是在我身边忽明忽暗地蹲着。

我觉得他是应该蹲在火堆旁边的就像《湘西笔记》里的老妇人那样“悄悄一从大袖筒里取出一片薯干或一粒红枣塞进嘴里去咀嚼”，而不是在这里抽他那发了霉的烟。

对，我是觉得他身上有一股霉味了。

这时的天终于完全暗了，家里的烟囟我想今天是升不了烟了。不过邻家的倒是起了股烟。我的鼻子动了动，没我想要的那种味道。老头的脸也随着这股烟的升起暖和了许多。我想我该说点什么。

“那只猫呢？”我往烟囟那看了眼，往常那儿总有只猫蹲点着。

“跑了。”他扒了下前面的谷堆，递给了我片薯干。

“跑了？”我愣了一下，接过薯干塞嘴里吃着。

“那，那只白狗呢？”风有点大，我紧了紧衣服，想要转移话题。

他终于从身后抽过了张椅子坐下，嘴边的火星狠狠的亮了一下，声音是从烟雾中钻出来的。“被人下了药，就前些天，他……”然后便开始了毫无征兆的咳嗽，一声比一声来势汹汹，声音里有一种苦痛旺盛而强烈。

我进屋去找水，八十年代式的屋子里空荡着。我总认为它是一口巨大的胃，消化着该死的寂寞，还有旱涝。

水被提下去了，我想。我也没有找到一杯子。不过倒是看见了几瓶墙角码着的酒。我用嘴咬开了瓶盖，给自个儿灌了口，还没吃饭的胃咕噜了声，然后就把酒给他送去。他喝了口酒后的脸，看上去红润了许多，只是他的眼里还透着一种中国老头式的悲哀，嘴里时不时地嘟囔着什么。

我知道他是想骂人的，就应该像去年收水稻时，为了五十块钱，扛着半百斤的稻给人讲价，脸涨得通红地，昏天暗地地骂着，得了钱后就往废了的石磨上一坐，一五一十地数着，像是要把自己的命当一辈子的事业来做。

要不就是在骂天。他干活时骂，吃饭时骂，平日里踢着我的屁股，喂着狗骂，我想狗刚死的那天他一定也在骂。现在，却是什么也骂不出来了。

“我是不喜欢这样的。”我小声嘀咕了一句。

“嗯？”他转过脸来时，眼睛浑浊得就像这他妈的岁月。

“没什么，下去吧！我想去挑两担水泥。”我已经捡起了所有我能找到的薯干。

他也站了起来，站起来的时候带翻了他的椅子。“多挑点……”他顿了一下，“让那些兔崽子们看看。”

“给他们看看……”我随口跟了一句。我看见酒从他的左眼直烧到了右眼。

回来的路上，我在车椅上躺着，嘴里什么东西吃着，车载广播里放着八十代的“美酒加咖啡”。我看了眼窗外，小声地骂了句：这鬼东西能喝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