焕勤

作者: 非台 | 来源:发表于2023-05-11 15:31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34期“勤”专题活动】

    “焕勤死了,明天就一百天。”老妈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复杂。“造孽啊!好好一个人,一脚下去,就这么没了!”

    焕勤是我奶奶家的邻居,也是我的堂婶儿。她四五岁的时候从崖上摔下来,大概是伤了脑子,整个人看起来呆呆的。再加上她总是憨憨地笑着,村里人大多把她当傻子看待。

    小时候,我就意识到焕勤与常人不同,她似乎有两种状态随时切换。大部分时间,她是正常的。正常的时候,她会用一根小木棒教我们写字,首先写她自己的名字,“赵焕勤。我二姐说,焕,是有精神;勤,就是能干。”

    她确实勤劳能干。她家土炕上的破席子,补丁打得方方正正;两个孩子也被打理得干净利索。她好像不怕冷也不怕热,更不知道什么叫做累,一天到晚,总能看见她在某块地里忙活。

    她喜欢孩子,对我们一群小孩儿特别好,教我们唱歌,还给我们做饭吃。我至今记得她炒的土豆条儿,带一点微微的酱油色,香软可口。

    后来我自己学会了做饭,尝试过好几次,都做不出她的味道。我特意去找她请教,可惜那时候她头脑清醒的时候已经很少,只是还记得我,她一遍遍唤着我的名字傻笑。在我告辞出来后,突然听见她尖着嗓子叫骂。

    以前,她也会这样莫名其妙地骂人。污言秽语自不必说,她描述的一些情节活灵活现,让人无须浮想,便可成一幕幕火辣辣的情景剧。当然,情景剧的主角之一,固定地是她老公保利,一个长相猥琐的大黄牙;另一个安排谁,就需要看她的心情。

    我见过她发病的情景。她蹦着窜着,右手的食指用力向着某个方向点,似要戳在谁的脑门上。她对着一个虚无的人讲道理:“你们家没老头儿还是怎么地?你非找我家这个干吗?你不嫌他脏?他一身黑皴你闻着忒香?”

    如果她没有指名道姓,或者带出明显的指向,大家都会听而不闻,保利也只是无奈地“嘿”一声躲出去。但有时候,她会被揍得鼻青脸肿,因为她的情景剧代入了某位女邻居。女邻居哭天抹泪,保利道歉不管用,只能薅过自家的傻婆娘一顿拳打脚踢,作为给对方的交代。

    她安排的女主角,大部分时候都是我大娘(伯母)。我倒觉得,大娘挨骂不是特别冤,至少某些细节是真实存在的。比如,她替保利存钱。

    农闲的时候,保利会做些倒买倒卖的小生意。他头脑灵活,嘴皮子功夫厉害,每次多多少少都会挣到一些钱。那时候村里没有银行,有点积蓄的人家,都是在自家找个隐蔽的角落藏钱。但是很明显,比起自家角落和自家婆娘,保利更愿意相信我大娘。

    焕勤站在自家院子里骂:“你个狐狸精!你花着我老头儿的钱,你要不要脸?你家老头儿要不要脸?”她的这番灵魂诘问,至少会引发四场战争——

    我大伯会逼着大娘把钱退给保利,大娘坚持清者自清,还了才显得心里有鬼。夫妻大战之后,锅碗瓢盆碎一地;

    惹不起大娘,大伯会骂保利没出息,自己摆弄不清那么几毛钱,兄弟俩闹个脸红脖子粗;

    保利会喝骂焕勤,骂到气愤处,难免会加上几下拳脚;

    焕勤挨打后,会娘家诉苦。她老娘和弟弟会过来,跟保利撕扯半晌。

    焕勤也有敬畏的人。第一个是我奶奶。焕勤的公婆早逝,保利兄妹都是我奶奶带大的。他们两口子不会带孩子,也是我奶奶各种看护和指点。焕勤高兴的时候会拉着奶奶撒娇:“娘(伯母),你比我亲妈待我都好。”

    另一个受到特殊待遇的,就是我妈。她看见过我妈痛斥暴怒的保利:“你明知道她骂人的时候不正常,还非跟个病人计较干吗?实在不想要她,就给人退回娘家。你这样没轻没重,别哪天失手打坏了她!”

    焕勤说:“你妈叫我想骂人了就骂她,我才不呢!她是正经人,我不能骂好人。再说了,我还怕你舅舅,他一瞪眼我就怕。”

    前些年,焕勤挨打后走丢了。保利腿脚不便,就几次哀求这几个堂兄弟帮忙寻找。我爸在临县的一个小村子里找到了她,却没能一眼认出来。她没有了以往的黑瘦干枯,看上去白白胖胖的,被一个老男人牵着手,两个人一路走一路笑。

    老妈强令我爸闭紧嘴巴:“那老头儿对她好,咱就让她过几年舒坦日子。你看着她那么挨打不可怜啊?再说,杀人偿命,万一保利有个失手,那就是两条人命!”

    可惜,她最终也没能逃脱不幸的命运。她和老头儿去赶集,被赶集卖货的村里人认出来。保利带了人过去,她胆怯地躲在老头儿身后。最终,她还是被带了回来。临走,老头儿红着眼,拎出来两个大包,最上边是一个鲜红的羽绒服。

    焕勤被锁在屋里,人们只能听见她尖利的叫骂声,和保利的长吁短叹。直到初冬穿棉衣的时候,她才又得自由。她穿着破旧的棉衣满大街蹓跶,像个没头的苍蝇。大家都猜,她在找那个老头儿。她似乎彻底傻了。

    老妈劝她给保利和孩子们做饭,她只嘿嘿笑,并不动弹。她也不再收拾屋子,农忙不农忙更与她无关。偶尔,她也会朝着虚空叫骂两嗓子。我见过她几次,她明显老了,花白了头发。跟她打招呼,她也不认得我是谁。我叫:“赵焕勤!”她毫无反应。

    老妈叹息:“保利也是犯病,他把那个老头儿买的羽绒服,给你大娘穿了。焕勤这次是真急了,指名道姓地骂,追着你大娘跑,想要回羽绒服。我怎么劝也拉不住她。”

    保利一脚踹上去,她就吐了血。也就是这一脚后,她再也没能爬起来。我妈说,一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她嘴角的血才凝固。

    “为什么不报警?这是杀人!”我悲愤不已,几乎泣下。

    “她清醒了一会儿,嘱咐保利照顾好两个孩子。”老妈也红了眼眶。“保利再没了,两个孩子怎么办?焕勤自己应该也是这个意思。”

    我噎住。孩子就是逃避罪责的理由?那是一条人命啊!

    “火化了。”老妈截断我的思路。“她弟弟折腾半天,还报了警,最后也没找到什么证据。”

    我不知道,此后余生,保利会不会惶惶终日,有没有良心不安;午夜梦回,他有没有想起那个满嘴血沫,却依然选择原谅他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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