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云峰,思过崖。
流云被霞光染成金色,绚烂而夺目,江以诚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躺在崖边的草地上,双手交叠枕在脑下,目光呆滞的看向天上流云。
从他自山下历练回来已经过去了三个月有余,每天,他都把自己关在思过崖,除了发呆什么都不干。
太阳西沉,月亮东升,霞光经历了一刹那的极度辉煌之后,渐渐被夜色取代,虫鸣声也开始在四周响起,先是一声,紧接着接二连三,仿佛奏响了一首奇妙的夜间变奏曲。
“大师兄!”
小师弟的呼唤从远处传来,江以诚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杂草,将身体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小师弟是跑过来的,到他面前已经是气喘吁吁,江以诚帮着自家小师弟顺了顺气:“别急,慢慢来,我又不会跑,开饭了是吗?”
“不……不是,是……是师父出关了,让师……师兄你去一趟。”
······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凌绝派的名字便是由此而来。
夜风吹过,微微吹起江以诚的衣服下摆,他站在门口,望着写着凌绝派那几个大字的牌匾,却迟迟踏不出下一步。
“来了就进来吧。”
师父的声音从内传出,江以诚终于抬脚走进了大堂。
大堂内,其他的师兄弟们都不见了踪影,只有师父一个人坐在稳稳坐在上首,手上还端了一盏茶,见他进来,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一个椅子,示意他坐下。
江以诚恭敬的行了一礼,便坐到了师父的身边。
“听说你从山下回来之后天天把自己关在思过崖?那地方我以前罚你去,你还老大不情愿,天天想着怎么减少责罚。说说看吧,在山下遇到了什么。”
江以诚犹豫,回山之后有很多人问过他,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他觉得没有人会理解,因为就连他自己都想不通,于是他天天将自己关在思过崖。
师父手指微微蜷起,轻轻的敲了敲桌子:“连师父都信不过了吗?”
“不是的。”
堂内,烛火跳动,江以诚眼中闪过一丝波澜,开口缓缓向师父诉说自己的心中郁结。
“一年以前,您让我下山……”
江以诚初下山时,正是与现在一般的季节,草长莺飞,满山的野花争相开放,好不热闹。
那时,他心中踌躇满志,满是在广阔天地间一展才华的雄心壮志。
“我曾听闻汴京城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奇珍,于是下山之后,我便想去汴京,然而却不想沿途看到了饿殍遍野,人们易子而食,人间仿佛成了炼狱。”
“我本以为到了汴京城里,这样的情况会好一些,可是,我在这里看到的只是官官相护,强权者欺凌弱小。我救了人,那人却反偷了我钱财,我去报官,那官员却不分是非曲直说我搅乱律法!”
“在汴京城的大牢里关了几天,我对这个城市完全失望,于是南下去了金陵,在秦淮河畔认识了赵景儿……”
江以诚的声音顿了顿,声音微不可查的带了几丝颤音。
那个刻意被他封缄在记忆深处的女子骤然间又涌上脑海,她笑容娇艳,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风情。大概一见钟情便是如此。
他与她相识在秦海河畔,他赠予她一场剑舞,她回以他一曲琴音,似乎有什么不对劲,又似乎一切都十分合理。
那是江以诚下山之后,第一次深刻感受到这个时代也有美好存在。
“那个女孩儿呢?”师父问。
江以诚摇了摇头,脸上满是黯然。他想起那天晚上,秦淮河畔的忆盈楼依旧灯火通明,他约了赵景儿泛舟河上。
景儿就坐在他身边,明月的光辉洒在他们的身上,有一种梦幻般的感觉。
“景儿,我帮你赎身吧。”江以诚目光落在赵景儿身上,温柔而缱绻。
赵景儿转头看向他,眼中微微有一丝诧异,然后温柔而坚定的摇了摇头。
“为什么?”
月色下,江以诚的眸光凝住,他的语气一改以往的温柔变得僵硬,看似无波无澜,却有万千情绪隐藏其中。
他不懂,他本以为景儿是愿意跟他走的。
“以诚,你是一个侠客,习惯了四海为家,可是我不想跟着你过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生活,爱情是这个时代里最无用的东西,我只想在这个动荡不安的年代过安稳的生活。”
脑海中的画面凝住,记忆中的最后一秒,是赵景儿温柔的笑意。
大堂内,师父杯中的茶水已经凉了,江以诚从回忆中抽身。
“师父,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我看到了太多荒唐的事,有人秦楼楚馆内夜夜笙歌,有人流离失所无片瓦遮身而冻死街头,女子以为妓为荣,高门大户的一只狗都吃得比人要好。我记得您曾和我说过,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可是国之不国又该如何为国?”
师父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没有马上回答江以诚,而是反问道,“以诚,你可知我为何让你下山?”
江以诚摇了摇头。
“当世有大才人张载,横渠四句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虽然我们生在了最坏的时代,但是我们仍旧应当心怀希望,期盼明天。”
“沿途你虽然看到了饿殍遍野,人们易子而食,那你有没有看到,有人宁愿自己吃不饱也要将盘缠分食?”
江以诚点了点头。
“在汴京城,你看到了官官相护,那你有没有看到有人宁愿遭受排挤也不愿同流合污?”
江以诚沉默了一会儿,又点了点头。
“你救人却反遭人诬陷,那可曾有窥见真相的路人为你说话?”
江以诚点点头,想起公堂之外那一声又高过一声为他喊冤的声音。
“你说妓子们以为妓为荣,可是你又怎知她们身为妓子,未曾为这个破败的乱世做出过努力?”
似乎是一语道破了什么,江以诚脑海中闪过一幅画面,赵景儿一身荆钗布裙立在秦淮河畔,对着他微微而笑。
似乎从他认识她起,她终日就是这般打扮。她乃金陵名妓,又怎会买不起绫罗绸缎,金钗首饰。
无数的细节仿佛网络般联系到了一起。
逛街时她总是会施舍些东西给那些因战乱而逃难至此的流民,权贵给她打赏时只要银钱不要其他,特别喜欢杜子美《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的那句安得广厦千万间。
师父的话语还在继续:“我给你取名以诚,就是希望你对人,对事,对国家都能够以诚相待。或许现下的世道的确不尽如人意,可是仍旧有人在坚持对他人输送善意,尽力的修补着这个破碎的国家。”
“你怎样,这个世界就怎样。”
师父的话音刚落,一丝晨光乍然从窗户缝照射了进来,想不到他们竟聊了一夜。
江以诚推开门,旭日的光芒便铺天盖地的朝他照来,他下意识眯了眯眼,然后迎着光芒看向那一轮红日。
长久以来堵塞住的思绪忽然像小溪般重新流淌起来,江以诚露出了释然的笑容:“师父,我明白了,明天我想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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