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灵儿送她的丈夫出远门。寒冬未过春天还远,满山的黄土上除了光秃秃的树就是枯黄的野草,没有一丝绿意。一路走来,蜿蜒的小路上除了他俩没有别的人迹。
临行的前夜,巩灵儿几乎订了一夜的扣子。王小军衬衫上的扣子,短袖上的扣子,棉衣上的扣子,裤腰上的扣子。王小军说:又不是不回来了,扣子松了的时候我就回来让我贤惠的婆娘给我订上。巩灵儿不说话,只顾针针线线地穿过扣眼儿。千言万语愿说的保留的,都在这针线里了。
送过了一坡又一坡,王小军终于劝住了巩灵儿。巩灵儿站在一面坡的最高处,看丈夫下坡的身影时而出现在小路上,时而被树林遮住。王小军下到沟底,又爬上了另外一面坡,他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在那座山尖上,王小军脱了外面的褂子,用力地摇晃着向巩灵儿告别。转过这个山头,就再也看不见了,巩灵儿包了一眼睛的水终于刷刷地淌下来。
一个人往回走的山路巩灵儿没有了力气,走得很慢。山林寂静,远处不知名的鸟雀啼叫声清晰地传来,然后就是吹过枯枝瑟瑟的风声。
踏上旅程的王小军脚步轻快。在外面闯世界一直是王小军的一个梦。年轻的时候走不了,是因为他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妈。后来和巩灵儿结婚了,他刚想把妈托付给巩灵儿自己出发时,巩灵儿又怀上了他们的儿子。儿子两岁上,又有了女儿。再加上病恹恹的妈缠着腿,王小军哪里都去不了。不得已了他安下心来,和巩灵儿租了几孔闲置的窑洞,学起种香菇来。几年下来,香菇给了他们丰厚的回报,家里建了宽敞明亮的三层小洋房,还有不少存款,孩子也读书了。王小军在附近也算是过得很好的人了。但王小军总看着一层一层的山莫名地惆怅。
去年冬天,王小军的妈死了。王小军给他妈举办了一个隆重的葬礼,和他妈庄重告别,同时也卸下了多年心头的重负。那个久违的外面的世界又从心里涌出来,越来越强烈。知夫莫若妻,巩灵儿虽然有一万万个不舍,她还是希望丈夫能够快乐。巩灵儿留了下来,在家照顾孩子,继续着她几间窑洞的香菇事业。和以前不同的是,守着窑洞的,不再有她如影随形的情郎哥哥了。她自结婚后从没分开过的情郎哥哥奔着大世界去了。
巩灵儿不是没有担心。王小军的父亲是一个游走江湖的货郎,当年把他妈哄到手里后,就当家里安置了一尊门神和灶王爷,回到家里被伺候得舒舒服服,就像旧社会大堂上的老爷。在外面的时候更洒脱自由,不用牵挂家里。这份没有限制没有边界的自由,让王小军的父亲终于把自己玩丢了,王小军六岁生日过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的父亲。他的父亲从此再没有回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但这并不能阻止王小军对外面世界的向往。他的基因里有他父亲遗留给他的漂泊的种子,那种子越是压抑,越要萌芽。现在到时候了,总压抑着也不是办法,不如放手让他去吧。
王小军按照癞娃两年前给的地址,找了很久才找到一栋居民楼里的癞娃家。他咚咚地敲外面的栅栏铁门,里面的木门开了一条缝,开门的却不是癞娃,是一个王小军不认识的女人。女人伸出半个头白了王小军一眼说:敲什么敲,不知道按门铃啊!王小军的脸立刻就红了,他哪里注意到哪个是门铃呢。女人这才问他:找谁?王小军结结巴巴地说:癞娃是住这里吗?女人反应了一下,撇撇嘴没说话,把两道门都打开让王小军进了屋,又赶紧把门关了起来。
见到癞娃,王小军的心才放了下来。倒是癞娃,他看见王小军吃惊多于热情:小军你咋来了!王小军说:我妈去年冬天下世了,我把屋里都交给老婆,就来投奔你来了。王小军把带给癞娃的干香菇,核桃,小米,红枣一样样掏出来,癞娃的女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觉得王小军像一个变魔术的人,不过变出来这些东西可真不洋气。她也知道,这些来自农家的东西比超市里品质好得多。王小军又说:癞娃,我也没有啥好东西给你带,你也不要嫌弃。你离开家乡多年了,估计也没有再吃过咱家乡的饭了,尝尝啊。
癞娃表情有些不自然,多少年都没有人叫过他癞娃了,在城市里别人都叫他张经理,最不行也叫他张一鸣。癞娃这个称呼让他想起不愿回首的过去。给王小军地址的时候,他是想不到王小军会来才给的。癞娃说:好得很,我就喜欢咱乡下的东西,高兴都来不及呢!走,今晚给你接风,咱兄弟俩下馆子走!王小军不好意思地说:在家随便吃些啥就行了,下的什么馆子啊!
癞娃坚持带王小军下了馆子。饭菜算不上丰盛,但合胃口。吃完饭,癞娃把王小军安置在了附近一家宾馆里,这是王小军没有想到的。躺在宾馆陌生的床单上,王小军难以入眠,想起了遥远的大山深处的家,和自己身在的地方恍若隔世。他打问到癞娃这里,已经非常不容易,城市太大太繁华,虽然在电视上看过无数次,真正踏入城市,他才感受到了人潮中个人的渺小,连山上的一个蚂蚁都不如。他也体谅了癞娃把自己安置在宾馆里。癞娃家里的装修还不如自己家呢,想来也没有自己住的地方吧。
癞娃也真不容易。从小没爹没娘的癞娃跟着他讨饭的大伯生活,和流浪的野狗争夺过坟上的贡品吃,捡过路上的牛粪烧。不知什么原因癞娃出了一身的烂疮,每年春暖花开一直持续到黄叶落尽。期间的痒痛难当生不如死,煎熬只有癞娃自己知道,因此才有这个外号。后来,十二三岁上,癞娃的皮肤病不治而愈,同年他相依为命的大伯死了。癞娃一个人流浪在外,谁也不知道他死了还是活着。直到癞娃两年前衣锦还乡,开着小车回来给他父母大伯上坟,人们才知道癞娃活着,还活得挺好的。也就是那次,癞娃给从小一起玩的王小军留了电话。
王小军住了三天宾馆,癞娃招待了王小军三天,王小军受不了了。王小军对癞娃说:癞娃,我是来投奔你的,不是来走亲戚的,你帮我找个活干嘛,要不我在这里怎么站住脚呢?癞娃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想了想说:小军,不是我不帮你。我那个破公司,实际上是一个投机倒把的皮包公司,实在没有你可以干的活儿。你和我一样,都没有文化,要干只能干体力活。你说体力活哪里找不下呢,我这不是坑你呢么,也给你帮不上什么忙。王小军急忙说:体力活就体力活!什么活我都能干,咱庄稼汉人还怕吃苦么!
王小军在癞娃的介绍下,成了工地上一名钢筋工。晚上,他和来自五湖四海的兄弟们一起住在工棚里。很快,王小军的手被钢筋蹭出厚厚的老茧,皮肤也在太阳下晒得黝黑。有时候一连几天不刮胡子,他的脸上就杂草丛生了。
发了工资,他请癞娃吃了饭。癞娃说:你挣那几个钱不容易,我请吧,王小军不让。后来癞娃来看王小军,两个人又一起吃了饭。同在异乡让王小军和癞娃又找回了童年时的情谊。
稳定下来,王小军也会想自己大山深处的那个家。在这里,他挣到的钱不比种香菇多,这里的活儿也比种香菇辛苦得多。也没有王小军以为的出人头地的机会,日复一日的劳作,磨灭了王小军大展宏图的志向。即使这样王小军也从来没有想着要回去,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忍受得了山里寂寞得静止的日子。山里一年四季,绿的时候少,大部分时候都是光秃秃的荒凉之色,让人胸口总像压着巨石。走出来半天,连个人影儿都看不到。大喊一声,四周回荡的是自己的回声。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会窒息死人的。王小军宁可在外面流浪,也不想再回到原来的生活。没有出来前,王小军从来没有这样定位过自己的过去。后来王小军再想起妻子时,巩灵儿在他脑海里是一副隔年褪色的杨柳青年画。
工地上活不忙的时候,王小军也到处去走走看看。有一天,王小军在附近一家彩票店门前停了下来,彩票店人不少,几个人围在一起高谈阔论买彩票的技巧,分析下期可能出现的号码。王小军思量着,一张彩票钱又不多,于是掏出二十块钱,买了十张彩票。
第一次买彩票,王小军的二十块钱彩票就中了三百块钱。这真让王小军喜出望外,他并不是在乎区区三百块钱,他不缺那一点,让他兴奋的是这种感觉。仿佛一根火柴,把他心里的柴禾垛点燃了,熊熊烈火一旦燃烧起来,不可收拾。
下班后,王小军成了彩票店的常客。时间久了,他也坐在小凳子上,手里拿着铅笔和纸,双眼紧紧地盯着往期出奖的号码走势图。有时候和第一次一样,也有小中的时候,大多数时候,王小军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这并没有让王小军灰心,反而让他越挫越勇。癞娃有一次来看他,发现了他买彩票的事。癞娃说:小军啊,彩票这东西,玩玩就好,别太痴迷陷进去啊。王小军笑笑说:我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会陷进去呢。癞娃说:那我就放心了啊。癞娃走了。
巩灵儿在家里的日子一成不变。两个孩子放学的时候,星期天的时候,是巩灵儿最开心的时候。孩子们上学去了,巩灵儿尽量让自己忙碌起来,否则一个人的屋子,到处都沉默得像石头,一样物料放在哪里什么样,就一直那样了。白天好过夜晚难熬,无边的思念变成泪水流淌在枕头上。
巩灵儿的枕头底下,放着王小军寄回来的三封信,第一封是安顿下来后告诉巩灵儿的,第二封是发了工资告诉巩灵儿一声,第三封信说,他最近很忙,可能会没有时间写信回来了,但让巩灵儿放心,他一切都好呢。这狠心的人,怎么让人放心得下啊!同林鸟分飞,连理枝从中折断,怎么放心啊!唯一能够期盼的,是那个狠心的冤家早日回来呢。巩灵儿甚至后悔自己的一念之差,同意王小军出门了。
癞娃家。难得癞娃回来早,他的媳妇打了一盆洗脚水给他。癞娃一边泡脚,一边想心事。到哪里发展下线呢?他又没有几个亲朋故旧。正煎熬着,他的媳妇忽然指着电视喊他说:快看快看,这是不是你那个老乡?他中彩票大奖了啊!
癞娃赶忙睁大了眼睛仔细看,电视上可不是王小军嘛,傻呵呵地对着镜头笑着,不知道用任何遮掩面孔的东西。癞娃心想:这傻人有傻福,竟然让他中头奖了!本来不想拉他下水,看来除了他再没有合适的人了。财神爷送上门,不要白不要。癞娃张着嘴笑起来。
王小军来不及回家,就被癞娃带着到处游玩。高级酒店住着,从来没有到过的好地方逛着,从来没有吃过的好东西吃着。末了,癞娃还请来了他的一帮朋友。那帮朋友对王小军崇拜又热情,见面介绍后就热烈地鼓掌,让王小军觉得自己享受了国家干部的待遇。
但这个被热情招待的国家干部却不是自由的。他再想去到处走走看看,总被他热情的崇拜者紧紧跟随,甚至连他上厕所都有两三个人陪着他。这让王小军走每一步都像踩着棉花糖,不知深浅。其实从他中奖以后,他就已经踩在棉花糖上面了。
癞娃给王小军介绍了一个大项目,工程代号1040,指一千零四十万。癞娃说:小军你的财命好,手里那四百多万很快就会变成一千多万的。癞娃的这句话打动了王小军,他把存折放心地交给癞娃,让他投资1040工程。1040像一支疯狂的强心剂,注入了王小军的心脏。除此之外的世界,对王小军而言不复存在。
山下商店的姚燕子气喘吁吁地爬山到巩灵儿家。姚燕子瞧见在场院里忙活的巩灵儿,双手扶着腿用力咽下一口唾沫才大喊说:巩灵儿,你家王小军都上电视了,他中大奖了!你还干这些活弄啥呢,你就要跟着王小军到城里享福了!
巩灵儿一时没弄懂姚燕子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她放下手里的活计,笑着对姚燕子说:燕子姐,先进屋喝口水吧。
听姚燕子仔细说完,巩灵儿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姚燕子说:你是不是不相信我?咱村很多人都看见了呢!巩灵儿除了不知所措地礼节性微笑,再没有别的方式可以表达自己的心情,她的心乱了。她没有想到,王小军在城里竟然走了这样的大运。已经有段时间了,王小军没有来信,她正担心他呢。有消息了就好,无论是中奖还是不中奖。可惜的是她没有在电视上看到自己丈夫的样子。如果真是这样,王小军很快就要回来了吧?
巩灵儿天天盼着。有空的时候,她就站在山头上,看着山间的小路。小路上,却一直没有走来她的丈夫。巩灵儿这一盼就是三个月,王小军人没回来,信也再没有一封。巩灵儿再也沉不住气儿了。她把娘家爹妈接过来照顾孩子,自己到城里去找王小军。
巩灵儿走了很长的山路,走这段路的时候,她想着这是她丈夫一年前走过的同一条路。巩灵儿刚踏上柏油马路,打着滚儿的黄土扬尘就把路淹没了把她的双脚淹没了。
巩灵儿在偌大的城市漫无目的地找她的丈夫王小军。王小军究竟在哪里呢?巩灵儿拿着王小军的照片,逢人便问,人们都摆手说没有见过这个人。巩灵儿找了半个月,双腿从白天到黑夜不知停歇。她的嘴唇干裂,布满了血痂,颧骨突出,眼神疲惫。深夜的街头,风卷着落叶到处飘零。
这一天,巩灵儿问到一个中年男人。男人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巩灵儿,说:这个人是个疯子,经常在前面菜市场附近转悠。你去碰碰运气吧。疯子两个字让巩灵儿如遭雷劈,半晌她才对那个男人说了一声谢谢。会不会是男人认错了人?王小军怎么可能是疯子呢。巩灵儿迟疑地朝那人指的方向走去。
那个男人回头看到巩灵儿走远了,掏出一个大砖头说:张一鸣,你发的哪门子善心啊。我跟他老婆说了,但愿不要出什么事情。
巩灵儿在垃圾箱前看见了一个人。那个人身上鹑衣百结,一头长发杂乱粘连成缕,胡子拉碴的脸上脏污不堪。那人正在掏垃圾箱里的一个饭盒子。巩灵儿试探地叫了一声:王小军?那人并不理会。巩灵儿靠近那人,那人正是她的丈夫王小军无疑。但这又哪里是一年前离开她时候的丈夫?根本就是变了一个人啊。巩灵儿像是为了给自己证实,她不顾此人身上浓重的臭味儿,查看他的衣服扣子。是她亲手打的线结啊,巩灵儿的眼泪一下子泉涌。她一把抱住王小军痛哭着说:小军啊,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王小军往开推巩灵儿。他说:癞娃,癞娃,我要去找癞娃。一千零四十万。巩灵儿紧紧地抓着王小军不放,巩灵儿说:我知道癞娃在哪里,你乖乖跟我走。
巩灵儿把王小军带回了家。巩灵儿让两个孩子先不要叫爸爸,说爸爸做梦了,梦醒来就可以叫爸爸了。王小军在家里狂躁不安,时刻不得消停。巩灵儿耐心地一次又一次安抚着他。医院带回来的药一天天吃着,王小军慢慢地安静下来。但他还是不记得自己是谁,他只记得癞娃和一千零四十万。
巩灵儿送香菇的时候也带着王小军。走到山头的时候,巩灵儿久久地站立在那里,望着山下的路双泪长流。王小军忽然问她:你是不是在等谁?巩灵儿艰难地说:我在等我丈夫王小军,他到外面的世界去了,还没有回来。
王小军仿佛若有所思,他像是会从一场长梦里醒来,又像是回到他混沌的世界里去了。
后记:小说毕竟是小说,难免有虚构的成分。后来我遇见过巩灵儿,她已经返回家乡,继续种植着她的香菇。走到山头,她会久久地注视着山间的小路。小路上,从来没有她的丈夫王小军;她迷失在大世界里的丈夫,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谁也不知道他究竟还活着,或者早已经埋骨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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