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阳光灿烂,一切如常。
……
1979年4月,清苑某村某家
“爸,我去吧。”声音很小,但很有力。
说话的是一个半大孩子,他唇边有一层细细的绒毛,软塌塌的贴在上面,两片唇瓣抿起,在父亲的注视下,他垂着脑袋,两条宽厚的眉毛被拧在了一起。
他心里很忐忑。
屋外,鸟儿在笼中上蹿下跳,偶尔激起几声清脆的啼鸣。
-啾啾-啾啾-
父亲没说话,只是转身走进了卧室。
……
“这钱,你拿着,不上学就不上了,去那儿你做什么都注意着点……”
“记得打电话,到那边儿先找个住的地方……”
“…… 爸……我都知道……”
那天两个人话很多,走之前,爷俩干了二两,赶在弟弟放学前,他搭着隔壁家的拖拉机进了市里。
火车轰鸣下,他离开了生养16年的故乡,孑然一身去了无亲无故的东北辽宁。
……
他——是我的大伯。
16岁初一辍学,赴东北辽宁,几年打拼办了一家纺织厂,从一个毛头小子到圆滑世故的李老板,他的脸上留下了无数岁月的痕迹。
我曾在一张老照片里看过大伯年轻时候的样子,那时大伯约莫是20来岁,穿着一件黑袄,鼻子下的那抹胡子给他增添了成熟的气质,脸十分瘦削,两只眼睛炯炯有神,给人一种很稳重很踏实的感觉。
……
大伯在这些年里一定吃了很多苦,但我没办法具体去描述大伯经历过什么,一是大伯在家从来是报喜不报忧,我没有信息来源,二来大伯不苟言笑,向来在小辈面前说话都很严肃,出于对大伯的尊重,我也不好去编写一些故事使得看到这些的人对他有所偏见。
所以我决定从我知道的几点出发,来说一说我的大伯。
大伯在刚到东北的前几年,一直在找人学本事,积累经验,只有过年时回家,家里在大伯去东北的第二年就开始买机器,一步步学织布的流程,在第三年就开始有了一定的固定客户,并开始逐渐增添机器。
首先我要介绍一下,布,是分为很多种的,我家所从事的行当,主要是织一种为“做豆腐”用的布,俗称“豆包”,在东北广袤的肥沃土地上,种植着很多大豆,养活了很多豆制品加工厂,而豆腐的制作需要这种纱布来过滤水分,在挤压豆腐成型的流程后,纱布就报废了,属于一种消耗品,需求量并不小。
织布的流程很简单,买来很多小线轴,把上面的线弄到一个大铁轴上,架上机器,在“咚-隆-咚-隆”的声音中织出各种规格的布匹。
这并不简单,其一,机器不能离人,线一乱布就肯定织不好了,其二,在把小线轴的线转移到大线轴的过程中,也是得用手一条条接到机器上,包括在大线轴上的线,在搬到机器上之前也要专门有人把上面的线分成一组组的线头,然后才能织布,这很费时间,单是家里人根本忙不过来,在前几年买机器后靠爷爷奶奶还行,再过几年只能雇人,我爸也在几年之后辍学在家干活了。
……
大伯是在19岁那年结的婚,娶了一个同村的姑娘。
当我向爷爷询问当初的细节时,爷爷眉眼之间满是笑意,他对我说,“当时啊,你奶奶去找的人家,把人家领家来见的他,一来二去就相上了。”
“结婚的时候是不是请村里人吃饭了?”我问的问题都带着股傻气。
“那肯定啊,就在这个院子里,不过没请那么多,就是几个认识的。”
爷爷说话有个特点,就像是很多老人说话都会很慢,他也是这样,说话永远不会一口气说完,而且爷爷总抽烟,他用一只手拿着烟,说几句抽一口,然后又说几句。
白色的烟气在爷爷嘴中吞吐,我即使想去制止,但看爷爷脸上的笑容,我也只好把话咽回了肚子。
爷爷抽了这么多年,哪是一时就戒得了的?我的一句话也许劝得下爷爷的一支烟,但爷爷,我现在只想他这些年能高兴点就好。
……
大伯从没有买车的事情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他最早是骑着自行车从租的房子到厂子,后来开始骑的电动车。
大伯有一子一女,一个是我的大姐,一个是我的二哥,家里我排老三,还有一个小妹妹。
今年过年的时候,我就随口问了问我哥。
二哥说:“最近什么时候起床我是不知道,我在家那段时间(上大学之前),他每天6点就出门,晚上8点回来吃饭,有时候拿个账本就在那算,忙活到11点去睡觉……唉,不容易得很。”
我和我妹张大嘴巴,不由得发出了感叹。
“这,也忒累了。”(我)
“我现在在学校里也这个点起,晚上这个点睡!”(妹)
我戳了戳妹妹的脑门,制止了她的抱怨。
……
我曾有过一段叛逆期,不听话,不满意,愤世嫉俗,这很尴尬,尤其是过去后再去想,再去面对,会非常的不好意思,还有难言的愧疚。
可能我在一些方面交代的不是太清楚,大伯在16岁去了东北之后,没有特殊情况每年是不怎么回家的,只有快过年的时候才会回老家,结婚以后我大娘(大伯的媳妇)也就跟着我大伯一起去了东北,在96年生了我大姐,01年生了我二哥,在18年买的房。
过年时家里人都会到爷爷奶奶家里呆着,大伯在吃饭的时候或者吃完饭聊天的时候,便会对我和小妹妹两个“未接受过自己严厉教育的漏网之鱼”开展批评教育工作。
主要教育在两个方面,第一,百善孝为先,大伯一家每年回来的时间很短,没办法陪老人,在家里的时候我和妹妹要承担起这个责任,多陪陪爷爷奶奶,第二,多运动,不要老懒着,说完大伯不自觉地拍了拍自己近些年在增长的啤酒肚,又指着我186的二哥,对我和妹妹两个胖墩不健康的生活习惯提出了严肃的批评。
首先我强调,大伯很严肃,在教育我们的时候是不会说笑的,这个过程漫长而痛苦,我和妹妹就像是两只鹌鹑,在凶恶的老鹰注视下瑟瑟发抖。
在前几年,面对大伯的唠叨我只是低头默默听着,听得不耐烦了就说一句“大伯,我先过去了。”然后起身离开,出了家门还会骂一句“话真多。”
这两年家里出了很多变故,我也不像以前那么幼稚了,对爸妈,对爷爷奶奶,对我的大伯大娘,都有了更清晰更有温度的认识。
大年三十那晚,我、我爸、大伯还有爷爷一起喝酒,医生不让爷爷喝酒,所以爷爷喝了一点就先出去了,院外的鸟笼该收到屋里了,接着我爸也走了,大伯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我说:“你也长大了,上大学了,大学好好上,咱们是一家人,跟家里人多亲近有什么不好,本来就没多长时间在一起,过年就多过来……还有酒吗,再来点?”
“嗯”,我说着把酒往杯子里倒了点。
“来,大伯,干一个!”
大伯先愣了一下,然后笑着碰过来。
……
那晚,我一个人走回家,看天上的星星,感觉像是在一闪、一闪。
2022.2.28.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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