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子死了。
大二那年的某一天,照例给家中的老人打电话报平安,陪着闲聊天,听她讲一些村里人的家长里短,喜怒哀乐,后来奶奶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唉,狗子死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死了?脑海中出现一张羸弱的男孩的脸,消瘦,带着病态的苍白,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的样子。后来想想,这大概也是必然的结局吧。
我出生的地方,一个偏远山村,特别小的那种。在一个山坳里,阶梯式的坐落着二十几户人家。四面环山,一天只能照到半天的阳光,被山遮挡着,日落得特别早。
处在山区,交通很不方便。去一趟镇上,要走十里山路,再走十里通车的泥道,遇上车就捎,碰不到就继续走。来回四十里地,加上买东西,需要一整天的时间,不仅耗费财力,还需要相当的体力。关于小时候的记忆里,上街真的是一件特别奢侈的活动,早早的起床,翻山越岭,在镇上的小吃店吃一碗小馄饨都觉得心满意足。
村子小,碰上一个人往上数两代,基本都是叫得上的实在亲戚。人口少,年纪相仿的孩子只有那么几个,掰着指头都数得过来。村子中间有户人家,夫妻俩生了一个男孩,比我大几岁,大家都叫他狗子。
我也不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隐约记得有一次听人说过,貌似还是个挺好听的名字。大家一直都喊他狗子,连他的父母都这么喊。据说小时候村里来过一个算命的,说这孩子寿命不长。为了好养活起个这个土的掉渣的小名。
狗子没有朋友,没有伙伴。和村里大多孩子一样,自打记事起,奶奶就说不要跟狗子玩,离他远一点,因为他脑子不好,是个神经病。
像我们这样比他小的孩子都怕他,看到狗子就躲得远远的。但是比狗子大的男孩子却并不怕他,就算是打架,狗子也打不过他们,反倒是他们有时还在言语和肢体上捉弄狗子。他们笑,狗子也跟着笑。
不仅是这些大孩子,就连村里的大人,没事坐在一起聊天的时候,如果狗子在场,他们也会拿狗子取乐。更有甚者,教他说些下流的诨话,一旦狗子跟着学,他们就哄堂大笑。狗子不懂,只是觉得好玩,只有这样的时候,才会有人跟他说话。
他的父母有时也会管教,但是管不了,他们的教育方式除了棍棒还是棍棒。在我的印象里,狗子身上常年都有伤,有被父母打的,有受欺负的,也有自己摔坏的。我见过五六岁的孩子,仗着有大人在身边,肆无忌惮地往狗子身上丢棍子,砸石头。没有人会去关心一个疯子是否会受伤会痛。
白天父母出去干活,狗子就由爷爷奶奶看着。老人下地干活,都把他带着一起去,怕他闯祸。因为狗子没人看着,就在村子里到处游荡。其实,现在想来,他的活动范围并不大,从自己家到爷爷奶奶家,再到巴掌大的小村子,以及周边的田地,也就这些地方,连步行不到十分钟路程的隔壁村,狗子都很少去,更别说去镇上。
我不知道狗子是什么时候被发现和正常孩子不一样的,或者说被定义成神经病。他最初的破坏力是从自己家开始,一发脾气就砸东西,不知道砸碎了多少锅碗瓢盆,家里能摔的基本都被摔了。去过他家两次,客厅里除了桌椅,真的是空荡荡的。
狗子经常在村子里游荡,挨家挨户的串门,拿人家的东西吃,也没少砸坏别人家的东西,父母就得跟着赔。村子是呈阶梯状分布的,我家在最上面,狗子倒是很少去。偶尔他跟着父母从我家房子后面的小路上经过,看见我时,他还会喊两声我的名字,在我看来这算是打招呼了。
慢慢地,狗子的劣迹就发展到打人,推搡小孩子。我没亲眼看见过,但是亲身经历了一次。那是夏天,家门口的梨子还没熟,但也能吃,挺甜的。和小伙伴爬上树摘了几个,手里拿着,兜里还揣着就去玩了。正站在小溪边的高台上吃着梨,狗子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或许也是我没注意,就被他推了下去,幸好只有一米多高,掉进了水里,没有大碍。事后,我想,他可能是想要我的梨吧。那是唯一一次,算是狗子对我的伤害。从那以后,我就更是离他远远的。
狗子也不是时时都这样,有时候听他说话,也跟正常人无异,但是也可能下一分钟就犯病。听说,狗子小的时候父母也带他到处看病,那时候医疗条件有限,都说治不好。后来慢慢地也就放弃了。在狗子六岁的时候,他的妈妈怀孕了,村里的老人都说那是个女孩,但很快就流产了。在那之后,再也没有怀孕过了。狗子成了他们唯一的孩子。
随着年龄的增长,狗子的破坏力也愈加明显。趁人不注意的时候,用石头、棍棒砸伤过村里好几个人。他的情况大家也都清楚,除了赔点医药费,别的也没法计较,只能自认倒霉。然后告诫孩子们一定要离狗子远一点。
最著名的伤人事件,我记得很清楚,那次,狗子的爷爷奶奶带着狗子去地里挖红薯。爷爷用锄头挖着,奶奶跟在后面捡,狗子在一边玩。玩着玩着就觉得无聊,拿起另一把锄头,跟爷爷说他也要挖红薯。老人起先不让,后来也止不住,就随他去了。乱挖一气,倒也能挖出几个红薯来,只是全都断成两三截。爷爷让他别挖了,说红薯都碎成好几块,不能要了。换做是正常人,也就停下了。可是狗子恼了,举起锄头就砸在他爷爷的头上,砸出了好大一个洞,血流不止。
再严重,伤的也是自家的人,只能自己掏钱自己看病,狗子的爷爷在医院里住了个把星期就回家休养了。反而是这件事成了大家茶前饭后的小话题,时不时被翻出来逗逗狗子,“狗子,你爷爷的头好啦?”“狗子,厉害啊,爷爷都让你开瓢了”……
一晃到了我上初中的时候,住在学校,周末才回家。一年初夏,我们周五下午回到家,发现村子里有人家在办丧事。不大的小村子,一家办事,几乎就是全村的事,大家伙互相帮忙。不管红白喜事,主人家都是要摆筵席的。晚上随家中大人一起去吃饭,在饭桌上,听说了整个事情经过。其实也就是寥寥几句,用一句话概括就是,狗子杀人了。
去世的这位老人,年纪不算太大,六十出头,是狗子爷爷家的隔壁邻居。这天老人从家中出来,要到村子的某户人家去打麻将,恰好狗子去爷爷家,两人在石拱桥上碰上。桥面不窄,各有各的,相安无事。可是那天,不知狗子是怎么想的,错身之际推了老人一把,把老人推下了桥。三四米的高度,摔在了大石头上,肋骨断了,扎进了肺里。
因为狗子是精神病,不用坐牢。具体的赔偿问题,我没打听过。只是这次事件之后,狗子就失去了自由。他的父母在家旁边的一块空地上砌了一个小房子,几平方大小,开了一个很小的窗子。狗子被关在了里面,从此暗无天日。有时候放假回家,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偶尔能听见狗子在那个小屋子撕心裂肺的喊。我从来没有靠近过那个小屋,有一次从不远处路过,听见狗子在里面哼唱着什么,声音不大,断断续续。
最后一次看见狗子是夏天,在小河边,那时候他已经被关了很久。我正蹲着在洗衣服,狗子从上游沿着河边走下来,快到身边时我才发现。大概两三米的距离,他站住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我抬头看去,狗子浑身赤裸,只穿了一条旧的三角短裤。头发蓬乱,眼窝深陷,脸颊消瘦,因为常年不见阳光,苍白得厉害,整个人瘦骨嶙峋,像一具会行走的骷髅架子。
因为太过突然,且又看到他这幅模样,我一时愣住。他见我没反应,又喊了一声我的名字,其实,那个时候,他已经吐词不清,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我低低的哎了一声。这时他妈妈从后面过来,拿着一根木棍,嗬了狗子一声,让他继续往前走。狗子又看了我两眼,然后缓慢地从我旁边挪过去。他妈妈停下来跟我说了几句话,原来是带他到河里来洗澡。我回过身,看着他们母子二人一点一点走出我的视线。
再后来,就在电话里听奶奶说,狗子死了。听到这个消息,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是想起最后看见狗子那一面,觉得悲凉。这世界,多的是人把一生过的如诗如水,碧波万顷。可也有人,浑浑噩噩地在世间走一遭,在很短暂的人生里落魄不堪,像根狗尾巴草一样被踩在泥里,甚至都熬不过一个季度的时光。
狗子死了两年之后,他的父母收养了一个小女孩,十二岁。村里人都说,年纪太大了,养不熟的。花了钱,好爱好喝,还供她上学,一年多以后,那孩子被亲生父亲领回去了。后来,夫妻俩没有再领养过孩子,一直在外面打工。
今年的清明,我回老家扫墓。一伙人走在半山腰上,边走边聊,有人说那是狗子的坟。在路边,长了一些杂草。在墓碑上,我第一次看到了狗子的名字,其实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年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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