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匿名老师

简书社区，初看与其它内容平台并无二致，细打量又或有不同。

路侧有磨砖对缝八字影壁，又做告示墙，普通文章贴于左墙，社区推荐挂于右墙。路过的人，若闲暇无事，便于当街站立，品评一番。

倘一时技痒，可到店里登记造册，借笔墨写上几笔，完稿即可贴到墙上。如再交上几钱，更有机会贴到右墙，看的人便愈多。但多数人只是临时起意，大抵不会额外出钱。

对过起高楼，名曰“阿普（app）楼”，楼旁立榜文牌，择文章中最优者装裱于上，每日更迭。

道路延伸交错，院落层出环抱，皆为小圈子，里面尽是知己，其中一二个或阔绰或博学的，称为意见领袖。

这些人都是有脸面的主顾，不会站在当街，要进到店里大堂，坐下来慢慢地写，完成后便有伙计捧到影壁处，不必在左墙张贴，只喊一嗓子，相熟的就聚集过来传阅，倘若叫好的多了，文章便可直接贴到右侧。

雅间就更不得了，里面的大人物莫说熟稔，便是有过一面之缘，也够门外的看客羡慕一番。

大人物们很少写作，多是谈谈生意罢了。或是捧一捧别人，恰似戏园子里捧名角儿的老板。得到赏识的文章，自然裱起来挂到最高处，接受万人敬仰。

偶尔也吟诗作对，议论文章，很快会流传到街上，被奉为瑰宝，竞相学习。

还有好为人师的，开堂授业，桃李天下。

我来简书不过三个多月，自然混迹在街上，莫说进得店里，便是传闻轶事也无从探听，虽好奇，仍是一些不懂。只听说萌新要跟街上的人打招呼、拉关系，磨砺个一年半载，方可出头。

樊匿名老师是为数不多的来了很久仍在街上的人。

他身材略有发福；发际线很高，头顶稀稀落落的头发；总是一副没睡饱的样子。每天都穿同一件格子衫，可却干净平整，听说是有七件一样的；背个干瘪的双肩包，脚上趿拉着拖鞋。

樊老师的名字颇有周折。原本笔名叫“寒雁鸣”，取孤傲、一鸣惊人之意；但因为音同“含酽茗”，便有人讥笑说嘴里含浓茶是为了去口臭，一个两个叫开了，樊老师索性改名“烦腻茗”，典出苏轼《论茶》中的“除烦去腻，不可缺茶”。又觉不似人名，终定为“樊匿名”。

樊老师一出现，就有人拿他取乐，“樊匿名，你还没有文章上榜呐。”

他不答话，对伙计说：“我又新写了一篇，麻烦给看看。”便从背包里拽出几页不算平整的纸。

有人喊：“我看这篇八成也不怎么样。”

樊老师睁大眼睛说：“没看过怎么知道，这篇跟许多榜首文一样的。”

“咳，那不就是剽窃么。”

樊老师涨红了脸，青筋突出，争辩道：“什么剽窃，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这是借鉴！”

听人家背地里议论，樊老师不是文科出身，本来做一些编码的工作，终因岁数大失了业，干不了别的营生，又吃不了苦，以为写作容易，便跑来干这个。因年少时有点功底，又做编程很有条理，文章竟写得不错。最初经常被贴到右墙上，但终究不能上榜。

若是守着那些粉丝，熬得一段时间，也可混得些名堂。但他有一样坏脾气，就是情商很低，这大抵也是所有码农的通病，又抱着“文人相轻”的迂腐观念，不屑跟别人来往，慢慢地便不再有人给他叫好，文章也跑去了左墙，于是混了许久仍然不能进到店里。

伙计已经核验完文章，便拿去贴在了墙角。樊老师装作不甚在意，站在榜文牌前，摇头晃脑地品读文章，不时偷眼去看自己的文前有没有人。但委实分心得厉害，以至于念着文章数出数儿来：“暑热渐退，盛夏已逾。……1个……太阳初升……道路交错……2个……秋风起……还是2个……”

旁边的人便嘲笑道：“樊老师，这篇的阅读量还是过不了10吧。”

樊老师立刻显出颓唐不安的模样，脸色变得土灰。嘴里说些话，什么等大人物称赞就能居中展示，什么发给专题老师可以拉一波流量之类。大家知他死鸭子嘴硬，便一齐哄笑起来。

樊老师口中的专题老师，是游走于当街和雅座之间的人。他们在影壁上发掘好文章，作为荐头推给大人物，水平最高、情面最大的几位，被尊称为伯乐。

他和伯乐自是没有交情，与那些老人儿也说不上话，便只好找萌新谈天。

有一回问我：“你是来这里提高写作水平的么？”我略一点头，他便继续说到，“想提高，就要保持初心，不要总想着套现。”

我心里想着，套现哪有那么容易，你不也是没了生计才来的么，还不是为了钱，脸上便摆出一副不屑的表情，懒懒地答他：“可是不敢想那个。”

樊老师很是高兴，高谈阔论起来，全是要耐得住寂寞、酒香不怕巷子深之类，竟还是几十年前的那套。我于是借故远远躲开，樊老师见我并不热心，显出极为惋惜的样子。

盛夏最热的一天半夜，我热得睡不着，便到街上走走，构思一下新作。

走到阿普楼这里，竟还没有打烊，伙计忙着盘点，计出数字后，便找对应的文章，调整顺序，或是挪去榜文牌上，忽然说道：“樊老师的文章长久没贴出来了。”我抬头扫视，觉得确实许久没看过他的文了。

旁边有像我一般夜游的，答话道：“这边自是没有，但上过几次榜，许是你们没在意。”

“真的么？”

“他终于懂得变通，文章递到伯乐老师那里，修改后上了榜。”

“上榜后呢？”

“他得了甜头，便不再自己发文了。”

“再然后呢？”

“再然后，零星上过几次榜，有了一些粉丝。”

“有了之后呢？”

“谁晓得，许是去店里面混了。”

天气渐凉，街上的看客少了，我也隔几天才会去转一圈。

一天下午，我正站着看榜文，忽然听得一个声音，“我记得你，你来了也有半年了吧？”声音很是熟悉。

回头去看，樊老师站在身后，满面春风，似乎减了肥，换上了西装，终于不再穿格子衫；黑眼圈不见了，连头发都多了些。

他瞥了我一眼，便直勾勾地盯着牌子上的一处，“这么久还没有文上过榜么？”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篇小文排在大约三分之二的位置，落款赫然是樊匿名。

我倒是没有吃惊，回道：“是啊，水平还显不足吧。”

这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有人讥讽：“樊老师，听说你抱上大腿了？”

“不要取笑，伯乐，懂么？也要千里马方能被相中。”

“开始组队刷票了吧。”

“如何需要抱团呢，老板们都自带流量。”

“酒香不怕巷子深的那套呢？”

“那个过时了，互联网时代流量为王，你们也该跟上趋势。”

“那你的初心呢？”

“什么初心？我初心便是再就业。”

樊老师气定神闲，舌战群儒，不消一刻，便没人吱声。于是樊老师呵呵一笑，踱着方步走进店里，不见人了。

自此之后，又是长久没见过樊老师，到了年关，他的文章贴到了榜文牌最上面，到第二年中，有人开始收到叫樊匿名的老板的打赏，再到年关，便已听不到他的消息。

据说他已经进了雅间，大约的确不写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