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不需要想起，也从不需要忘记。

电影《芳华》剧照

“从不需要想起，也从不需要忘记。”

电影《芳华》再现了一代人的芳华，又一代人坐在电影院里，迟迟走不出来。

北京已经许久没有下过雪了。

早上5点起床已经坚持了2年。晨起的片刻是我找到发现自己的最好时间。路上的车鸣声小了，隔壁邻居的吵闹声小了，这一切都令我十分厌恶。

7点左右，吃过早饭，接到了小杰爸爸的电话。电话里说，他到北京了，想约我见见。

我和小杰是好哥们。生在一个村子里，长在一个村子里，一个被窝里睡过，一件衣服一起穿过。学前班里成为了好朋友，一直到今天。

那时候最喜欢的就是下雪，因为下雪了你还可以出去玩儿，不像下雨。

雪下得越大越好，越厚越好。

我从家里拿上几根胡萝卜，他拿上他家的扫帚，再从煤球上抠几块儿下来，来到村里的小广场，堆两个雪人。

村里的路铺上了一层雪，踏上去足可以到成年人的膝盖处。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已经是一身臭汗，也不觉得冷。回到家，身上也早已湿了一大片。

童年的某些记忆是怎么也忘不掉的，似乎也不需要忘，时刻想起来，都还能泛起一点微笑。

不担心时间准点，不忧虑前后顾盼，只在乎回家会不会被批，又脏了一身衣服，冬天晾起来可不知道有多麻烦。

见到小杰爸爸，他的穿着与印象里一点没变，老式军用棉鞋，看起来较为臃肿的棉裤，和不怎么搭配的边角已经露出毛毛的羽绒服。

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看得出来他十分疲惫，身体也虚弱不少。

岁月的沉淀加速了他的变老。

我说：“您舟车劳顿，一路上累了吧。”

“没事儿，早就习惯了。”叔叔面带着一丝尴尬的微笑。

叔叔年轻时就在北京打拼，跟着工队给人装修房子，一年下来也能有个不错的收入。可父命难违，24岁那年，被叫回了老家，和一位素未谋面的女子举行婚礼。

从此就和她开启了另一段人生。

小杰的姥爷当年来家里提亲，留下了一笔不小的彩礼。对于叔叔当时家庭状况来讲，足以让父亲和母亲未来的任何一天都吃上饱饭。

而他当年离开家乡远上北京求工也是因此，不想给家里添太多的负担。也更是想凭借一已之力，闯出一番天地，带着父母亲离开穷山僻壤的家乡。

可父母在那里生活了一辈子，怎能说离开就离开。

于是迫不得已应了这一桩婚事。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

如此类的“真情告白”我听得太多，有些不耐烦。

“叔叔，您今天找我想说什么？”

“噢......你别急......我是想说……呃......”叔叔支支吾吾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

“您直接告诉我，我可以帮您做些什么？”

“我……想让你......帮我劝劝小杰。”

“劝？劝什么？他不是挺好的吗？”

“唉......”

叔叔的一声叹气似乎在告诉我，小杰并不好。

“小杰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吗？”

“没…没有…我只是想让他走出大山，也来北京闯一闯。”

小杰初中后就没再上学了。到了乡里的一家砖窑厂工作。

因为是乡里的厂子，多大的孩子都敢用。

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不想去上学了。他对我说，上学有什么用，还不如趁着有劲儿，多搬两块儿砖，多挣两块钱，现在娶媳妇都贵呀。

娶媳妇是挺贵的，没钱真不敢娶，就连谈恋爱都变得蹑手蹑脚。

小杰说的很有道理，我差一点就被他带进去了。

在北京的这些年，的确看见了大山以外让我意外的样子。

原以为这里的人们每天可以很悠闲很舒适，可每天来回3个小时的地铁加公交实在让我有些喘不过气。

直到有一次，在酒桌上我被灌倒，从晚上9点吐到凌晨4点，不清楚吐了多少次，总感觉自己已经完全空了，可还是想吐，恶心，想吐，恶心。

我开始厌恶灯红酒绿，厌恶杯盆交盏，厌恶人们脸上的笑，厌恶心里的恶，和人们内心深处某些隐秘的欲望。

直到今年秋天，我被查出了抑郁症。一直想找到发泄的方式，一直未果。只是越来越痛苦和挣扎。

可想到小杰，他似乎比我还痛苦。

小杰在工厂打工的日子并不是很顺利。也没想象当中的那么乐观。

如今已经快10年过去了，媳妇还是没娶上。有一次还被刚出窑的砖烫伤了腿。

小杰原来不是这样。

初中时他的学习成绩一直都很好，我们曾经在初三那年一起相约每天早上5点在村里的小广场背英语单词，背完以后，他挑我，我挑他。

背完了单词就背英语课文，一遍一遍的重复。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书本里的世界就是那么奇特，总想着将来有一天能去到大不列颠，找到李雷和韩梅梅，路过一下唐宁街10号。

可想着想着，小杰就不想了。

“叔叔，那您当年为什么不让小杰读高中呢？”我问。原先我一直以为，不管孩子做什么和不做什么，都完全在家长的掌控之中。我们那里的长大的孩子大多也都留在了村里，嫁人的嫁人，务农的务农，似乎这一切显得那么风调雨顺。

“孩子，你误会我了。我一直想让小杰去读书，继续上学。可小杰这个孩子呀，太倔。说什么就是不上了，非要去挣钱。”叔叔喝了以后谁，清了一下嗓子。

初三那年，小杰的妈妈病了。心脏病复发，住进了医院。

他妈妈的心脏病是先天的。

住院的那段时间，正好是假期。小杰在医院陪了妈妈一个多月，花费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外债了欠了不少。

小杰明了的知道这一切。

从那天起，他就不爱读书，只爱挣钱了。

“对不起啊叔叔，这件事…我以前不知道。”我说。

“没关系，你知道也无妨。我真的不想看见我的孩子一辈子留在大山里。小杰是个好孩子，他一直顾着这个家里。这几年在砖窑上吃过的苦受过的累，我这个当爹的怎么能不知道。小杰给家里还清了外债，可是他的一生再这样下去的话，就要毁了。”说着，叔叔的眼睛湿了。

这是一个父亲对孩子的爱，高及诸天，宽及沧海。

小杰从没有对我讲过这件事。我也明白他为什么选择不说。

“你是小杰最好的朋友，我呀，想请你跟他聊聊，现在家里一切都很好，我现在种地一年也有不少钱，他妈妈的身体也恢复了，就让他出去闯闯吧。”叔叔说。

我问：“您为什么不直接跟他讲呢？”

“他不听啊，总觉得我老了，家里需要有个照应。孩子，你帮我告诉她，让他勇敢的出去闯闯吧，你呀，告诉他，外面有多好多好，有大房子，有大海，吃的也好，穿的也好，什么都很方便，家里不用他操心。”叔叔面露请求的表情。

“嗯。我知道了，您放心吧。”

时间真的能彻底改变一个人。

也许当年叔叔闯荡的北京，不是今天的北京。而今天的北京，再也回不去当年的北京。

我很想去告诉叔叔这个事实。

我怎么那么羡慕小杰。

竟然拥有如此彻底的爱。

有些事情不需要想起，也从不需要忘记。有些事情不应该忘记，但是也不需要再次想起。

告别的叔叔，他又踏上了返乡的路。

看着他离去的北京，穿梭进了火车站人群，有一刻真想和他一起走。

我拧开矿泉水，把药吃了。

然后拨通了小杰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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