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普罗大众中的一粒微尘,对生而自由的向往,就像对能够长生不老的幻想,一点都不现实。
我知道,有许多伟大的思想家或哲学家就人类能如何自由的生和死都作出过极伟大的著述。我也知道,有许多渺小如我的生命从来都没看到过那些伟大的著作,想也没想过活着还有“生而自由”一说,对死亡的话题,比痛苦的活着有着更多的禁忌。若把《自由论》、《死亡论》等伟大的思想论述放到民间,当一堂“自由与死亡”的生命价值课来作一些开导或教育,那将成为一场亵渎生命招揽魔鬼的灾难。在我们这个民族历来就有且非常根深蒂固的——自私的劣根性尚未大部分消除之前,“好死不如赖活着”永远都还是个正统的活法。
而且,据我浅见,大部分“赖活”着的人,与为了追求某种大环境(比如为国家或民族兴亡,为匡扶正义、为报家仇雪国耻等)之下的“高尚的精神和情操”而“苟且”地活着并无半点关系,纯粹只是为了自我的活着而活着。这样的话,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会非常忌讳地提及死亡,就也很容易理解了。我的意思是说,任何没有超脱思想禁固的死亡,都属于非自愿死亡,也就是非自由死亡,包括绝大多数的自杀和越来越多无法医治的绝症。
我不大支持自杀就是一种懦弱或胆小鬼行为的观点,因为持此观点的人认为活着比死去更需要勇气。
我认为,不是所有忌讳谈及死亡的人都没想到过死亡或不敢正视死亡,相反,他们一旦有了要死的念头,任何物质富裕的美好生活都将失去诱惑。他们生无可恋、视死如归的勇气并非来自精神的升华和灵魂的超脱,而是来自于旁人对他们自主想法的轻视或无视。他们即便赖活,也有着赖活到有一定自我的思想境界,并非软弱。简单的说就是:也是需要活在自我里头,即需要活在以自己想法为主导的生活里头。就算在旁人看来活到了行尸走肉的地步,他们也需要自以为是的行尸走肉。这就是本性的自私,这就是活在自私里的自我。
没有自我,活的就不自在。在我们乡下,不自在就是不自由,跟那些条条框框的法律和不成文的道德挟制也没关系。一颗心不自在了,又找不到活着自在的更好出路,这个时候,他们常常会无比勇敢地面对死亡而选择自杀。喝两口农药毒药、跳个水上个吊、敲块瓦片割断脉等等......我把这些自杀的方式叫做“乡下式死法”,并以此来坚持自己最简单不过的对于死亡的一些看法。
写到这里,我突然有个带着无限悲凉的滑稽想法:作为平头百姓,也许就这么一点好处吧,只要想死,就没有找不到的自私死法。一个人一旦极度自私了,自杀对其本人而言,自己死了算不上什么大事,死后是否能达成死前的某个愿望才至关重要。就像我的奶奶和像我奶奶一样的众多自杀之人。
我在六岁的时候,就亲眼目睹了自家奶奶死亡前后的全过程。她是喝了一种叫“乐果”的农药死的,起因居然是人世间最常见的“婆媳不和”。
奶奶是抗日战争时期从一个繁华的沿海城市逃难到我祖家山村的,苦难一直不断地追随她。我爷爷当时是地主家的一个长工,我爸还没来及出生,我爷爷就被地主老爷推进监狱作了替罪羔羊“烂监而死”(在这里稍稍插上几句解释:我稍许长大后听村上的老人说,烂监是解放前对抗拒服罪的人犯所用的一种酷刑,就是把犯人的双臂张开,脚不着地的吊起来,在两边的腋下各点上一根蜡烛,先近距离用旺火烧腋毛,再离开点用文火炖“腋窝”,慢慢地把胳肢窝给烧烂掉。只要犯人一天不服罪不屈从,就一天不给医治,直到在监牢里吊着烂死)。在失去她唯一一个亲人的同一年里,我爸的到来给我奶奶留下了足够活着的信念。好不容易熬到了解放,熬到了新中国成立,熬到了儿子成家立业,熬到了三代同堂,却没熬过一句是媳妇都会顶嘴的两个女人吵架的话,要喝毒药去死,足见她对长辈地位不可有任何言语挑衅或撼动的重视程度。
奶奶的死对我妈的打击最大,因为所有的人都认为她平日里就有虐待奶奶的嫌疑,否则,一向从苦难中孤傲地活过来的奶奶根本不会为一句吵架的闲话就去自杀。而事实上,年轻时的我妈,也是个勤快人家养出来的好姑娘。她嫁给我爸后,不单要生下众多的孩子,还要跟我爸一起参加生产劳动,生产队里没有第二个妇人能超过她所拿的工分,是我们村里名付其实的半边天。再加上我爸的小聪明,在农忙之后,常冒着“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风险,带着老妈去山里采药,去山外海里捕海鲜换卖,积聚了不少“家财”。本来,当时我家的日子过得比别家宽裕,比别家舒服,但奶奶非要用喝毒药的死法向人们诉说自己眼下活着的日子比农药的味道还要苦。
我没尝过,自然不清楚那“乐果”究竟苦不苦,或者究竟有多苦,但我后来明白了一个事实,奶奶其实也不知道那药究竟是苦是甜,她意不在此。她一心求死,只是为更进一步有力地证明她活的并不自在。面对越来越多的家庭成员,面对越来越闹热的生活环境,她在苦难中养成的那种“只扫自家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邻里乡亲的相处之道和在家至高无上说一不二的权威显然会逐渐沦陷,连曾经给她活下来信念的我爸都开始有不服她“管教”的迹象,这是她最不愿看到的人生结局。她把导致这个结局的原因归咎于我爸乐意娶过门的、个性也不怎么逊色于她的我妈。
可想而知,一个有着贵族血统、并把一双小脚缠成“三寸金莲”的富家小姐,能在战乱中独自逃到山沟里求生,能在无依无靠中独自养大儿子,并把儿子抚养成一个能成功地担当起开枝散叶、重振家威的继承人,是种多么不容易的生存之道啊!喝药而亡,并不是说她不能承受战争和生活带给她的苦难,她只想向活在她边上的人证实,相对于媳妇给予她气受的这些苦难,之前所有的苦难都不叫苦难。你看,这给我老妈留下多大的冤屈,对我老妈而言,这真是件哑巴吃黄连的伤心往事。
但我当时一点也没觉得伤心,对放在家门口的、红的渗人的“红洋漆”棺材也没丁点觉得恐怖,我所流出来的眼泪全都是因为我老爸当年那一脚又重又狠的皮肉之痛。奶奶入馆之后并没有立即下葬,而是按我爸的意思用两条结实的长板凳杠起来,放在我奶奶死前临时搭过床铺的“屋里”,而我则是奶奶死前最后一个跟她同床异梦的孩子。
跟奶奶睡觉也是我儿时一场场很难遗忘的小灾难。凡是转身动静稍大一些、或不小心把脚放到她腿上、或挨紧点她想从她哪里得到一点点温暖,就会被她在梦中踹醒。最要命的是,无论天气有多冷夜色有多黑,她都不给你点灯,让你独自一人摸着瞎眼一般黑的恐怖去尿尿,以免做梦尿床。还好,那时我一般做的都是恶梦,不是被狗追着咬,就是自己变成了一只长有跟马踏一般长的翅膀的狗或者是猫,然后飞不到一米的高度,就跌的头破血流.......
乡下人对死人特别虔诚,特别畏惧。只要是死人,都待选一个黄道吉日上山入葬,入土才能为安,不管那人是怎么死的。也许是老爸不愿相信奶奶真的没了,奶奶放在家里的时间比谁都长。在一个轮到守夜的亲戚迷迷瞪瞪打着瞌睡的晚上,我终于能在奶奶的棺材下方自由地翻滚,自由地想横着躺就横着躺,想竖着躺就竖着躺。那儿铺满了干稻杆,比特意编制的稻草席还要温暖还要柔软。那儿摆满许多要让奶奶带走柚子,我虽然还没有能力产生一种要偷吃一个比我的小脑袋还要大的柚子,但我可以拿它们当皮球踢滚,这是我唯一一次玩到的儿童游戏。那一晚,奶奶在上面,我在下面,奶奶在里头,我在外头,生与死仅一层木板和一床棉被之隔,我认为,除了我是自由的之外,家里谁都过着不太自在。
正在这个对开发儿童智商、能独立并无所畏惧地对着死亡进行思考的紧要关头,脸色与煤油灯一样昏暗的老爸进来看到了我,瞠目怒睁,狠狠地往我屁股上踢了一脚。当时,我比那即将成为陪葬品的可怜的柚子滚的还远,跟在后面进来的大姐赶紧把我抱着上了楼,我痛的嚎啕起来,并不断地抽泣了一个晚上。第二天,隔壁婶婶逢人便夸我和姐姐们懂事,这么伤心的哭了整个晚上,可见奶奶生前对我们几个孙女有多好,我们又是怎么地爱戴她呀!
这些明显的假象,也许只有我跟几个姐姐最清楚。奶奶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严重地紧,对我们几个孙女难得看上两眼。毫不夸张地说,我究竟是喝稀粥长大还是吃屎长大的,她从没留心过,她只在乎,我老妈要留着体力干农活,要留着营养给我后面的弟弟。我们都很怕她,也很敬畏她。她的死把我们全家人都笼罩在一个阴沉而不祥的氛围之下,我的小心脏也是有过难受的,但还不至于伤心到号啕大哭的地步。她认为自己死了才不会受苦,那是对的,只有死人才不会受到活人到处都差不多的苦楚。
有人也许会说,这是你当时年纪太小,根本不懂什么叫死亡。是的,也许是不懂,但作为对死亡忌讳极多的山村,我能独自呆在装着死人的棺材下方玩耍,不比那些看到棺材就吓哭的同龄人有着天生不惧死亡的胆魄吗?而且,那一年似乎也是我村上最邪乎的一年,死亡几乎无处不在。不仅我奶奶喝了农药,各生产队隔三差五均传来有人寻短见的消息,也有不是自个找死的重病死亡和意外死亡。意外死亡的有从山崖上失足摔死的年轻人,也有刚学会走路掉进水井里淹死的小孩。因为年纪太轻太小,村里人怕死不瞑目的戾气太重,就把这些意外死亡的尸体临时搁置在村外,叫法师在进村的必经路口挂满了“镇尸符”,任何冤魂都不得进村闹事。我对死亡带来的恐惧反应迟钝,玩着玩着就玩过了老人们划的警戒线......我能从手指缝里去瞥一眼摔得血肉模糊的惨烈和肚皮泛白、全身水胀成一个恶心的橡皮娃娃的死尸,这个胆子可见不是一般的肉长成的。
因为小小年纪就有胆在棺材和死人边上路过,我的声望也就此被村里人传扬:“这孩子啊,成人之后如果不是一头豹子就是一个傻子”。我也不知道乡亲们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反正如今的我既没有活成一头豹子,也没有活成一个傻子。而且,我自己懂得自己当年那种超出年龄的、不可思议的想法就是:自己以后死了,千万不能死的这么难看啊!
不想自己死的那么难看的话,必然就是活的倍加的小心,倍加的注意出行安全,倍加地珍惜安稳活着的日子,经常给自己敲敲警钟,不能让自己出有意外。因为我很害怕那种人为伤害的意外之死,比自私性的自杀之死还没自由。你看,他们的魂连村口都进不了,家门就更不用说了。无家可归的魂魄也是孤独的,也是没有自由的。
在我年纪稍稍大了几年之后,我就非常清楚地理解了当年奶奶的自杀用意:她带着忿忿不平恨恨不甘的心思,借用与媳妇吵架的机会,借口儿子有可能不为她说话的可能,用自杀的自私方式,对一个一直以来鲜有违抗母命的儿子、忠孝节义都做的非常到位的儿子、基本上被全村人都奉为有出息且还是个好人的儿子进行了这样残忍的报复,让一个已身为人父、万事要起着表率作用的儿子一辈子都活在了自责和内疚之中,从此郁郁寡欢。自然,我老爸和老妈从此也就有了隔阂,夫妻之情从此一去不还,犹如万劫不复。甚至连后来进门的大嫂,也以上行下效的心态对她婆婆行了许多的不敬之礼,一个家的败落也由此拉开了序幕。
如果人死后真有灵魂以待后世重生之说,那么,奶奶看到自己亲手撑起的家会被自己一次完全带有报复性的自杀所毁,她又会作何种感想?她的灵魂会得到真正的安息和自由吗?如果会,那她老人家真是心胸狭窄太过自私了。如果不会,那她的灵魂终究还是要为自己生前的种种行为遗憾掉又一世的光阴。她终究还是得不到灵魂的解脱和自由。
我来自社会人群的最底层,除了不可抗拒的自然灾害导致的死亡之外,见过听过最多的死亡就是自杀死、意外死和病死,基本上没有什么安安稳稳的去老死。尽管经常听到有人说自己若是得了什么大病,就不会去医治,找个地方偷偷地死了,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也经常听有人说在自己没有老到脑退化之前,干净利落地把自己开挂掉,免得老年痴呆后惹人嫌讨人厌;但养老院里仍活着那么多孤苦伶仃、食不果腹、衣不保暖的老人,医院里仍躺着那么多穷困潦倒、无法治愈却还要救治的重病人。他(她)们都是不愿意去死呢还是失去了对死亡方式的抉择权力?我个人以为,前者的原因占大部分。
就在前阶段,我的一个多年未联系的同学突然深有感触地用长途电话给我推销一个重大疾病保险产品。她说某某同学一查就查出个癌症来,为防止我们以后有这种意外事件带给我们家人的经济压力,我们真的需要在这个时候为自己买份保险,以备后患。保额每年约五千,分十年缴费,至88岁退回本金,88岁以前得大病重病的最高保险赔付是500万。
“当然咯,我们最好不要去报销500万里的一分钱,我们只是为自己买个心安.....”家境殷实的同学说,她给自己的爱人也买了一份。
我笑着说对她说:“我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命活到那个时候,我也不想活的那么老,更不会在明知是绝症的情况下还要去医治。”
“等我们真的老了病了,就会变得不想死了。”同学如是说:“最糟糕的是,到你想死都无能为力的时候,你就知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你就知道这份保险对我们自己、对爱着我们的家人和亲戚朋友们来说,是多么的重要......”
最后,这份保险被同学推销成功。我是乐意按我自己所设想的死法死的,但我保证不了活在自己身边的人乐不乐意放心的让我选择我的死法,并在我死后能遵从我的遗愿。可能性极少!
挣扎着活着、不想死、不愿死,到最后都不得不死。这就是我们所有没有超凡脱俗的凡人对于死亡的一种理解,并把这样的死亡过程反复地实地操练了上下五千年,你说,我们还需要去读懂那些伟人的“论自由”或“论死亡”吗?
活着若能得到自由,谁还会想着去死?佛禅“四大苦空”,悟不了一大都成不了“四大皆空”的修为。
我们只是凡人,情愿受制的活着,也不愿自由的死去。真的到了某一天,我们不得不面对生死抉择的时候,请不要简单地以为:只要能自杀都是可以得到解脱的。
有些死,比活着还没有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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