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我住在你心里 去爱你牵手的人

我们对欲望，

比对欲望的对象爱的更多。

                              ——《当尼采哭泣》

爱，是爱

1.

手机响，显示有一条微信：我想和你说，请你永远都记得，我爱你。

紧接着又是一条：我要结婚了，可惜牵手的不是你。

小雅看了一眼，讯息来自大胡子。

一个不咸不淡追了她几年的男人。与其说追，倒不如说是默默陪伴更为贴切。因为两人之间，没有早晚热络的亲密问候，也很少有聊与撩之间的暧昧，偶尔的见面也就是见面，如同老友相聚，一杯酒，一顿饭，随时光荏苒。

只是穿插在琐碎的日常里，又会不自觉的隐现出一些东西。

有一次小雅发烧，大胡子知道了当即取消了正准备登机的行程；小雅喜欢收集明信片，大胡子每到一个地方出差第一件事就是找邮局…

在多喝水、一路平安之外的枝节中，小雅明白里面长着一份大于普通朋友的友情，用着成年人最擅长的伪装表达。

没有身体的引诱、没有热烈的情绪、没有跌宕的情节，有的只是不声张、不表衷，你在我就在，润云细无声的陪伴。这就是大胡子。

小雅从未主动提过要求，大胡子也从不主动索取回报。

但这正是让小雅备感压力的，因为这样不进不退，看似横盘在一个区间内的关系，实际正在制造一种海市蜃楼，因为爱一旦出现就会自发生长，不管是付出还是接受的一方，如果没有外力加持，爱就有可能会走出始料未及的路线，暴露出欲望的原始本性，彻底将关系毁灭，把人吞没。

爱是一种情感能量。

当付出的一方表达爱的时候，就是在发起一份能量，这份能量只有被对方需要、接收、确认后，才算是顺利抵达了对方，完成了一次交互，爱由此被感知，得到了证明。爱人的人会满足，被爱的人会知足。

爱流动，给人赋能。

但若是这个表达过程受阻，比如付出的爱一直得不到接收方的认可，获得不了对方的确认，这份爱的能量要么走着走着也就没了，自然消亡；要么就会误入另一种歧途，进入不断寻求确认的恶性循环中，越爱越得不到，越得不到越要爱。因为当一个人把能量指向你、针对你，你拒绝，不让他爱不让他表达他会更难受。

爱不动，让人耗能。

所以，小雅心里一直藏着危机感，即便大胡子最开始是本着纯粹付出的初心，但如果始终得不到她的确认，无论是消失，还是野蛮生长，结果都是可以预见的：关系结束。

最终她和大胡子，人群之中，分隔两路。

2.

我们常常都会直觉的以为，对于爱，付出的姿势要比索取的高尚，投入的一方要比接受的一方更值得褒奖。但或许并非如此。

因为在小雅的记忆里，她的妈妈就是一个为家庭无私付出的人，给家人做饭、洗衣、打扫房间，爸爸的衣食住行、小雅的学习和老师关系，每一个细节都无缝到位。

但密不透风的照料，随着小雅一天天的长大，逐渐由保护转为了一种制约伸展的隐形套环。

就像小章鱼的触角，手脚越长越长，可有限的空间让她每向外延伸一寸时，就会不可避免的触碰到妈妈的外围边界。

那种摩擦力让小雅难受，控制不住的时候她会对妈妈吼叫，但发怒过后，看着妈妈委屈和失望的眼神，小雅又会在愧疚感中败下阵来。

想长大的原始生命力，和对挚亲不可避免的伤害，似乎成为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小雅被锁在一个蜷缩的身体里，习得了一种老成的“安静”。身体在生理荷尔蒙的催促下日益变大，但年轻肉体里储存的那份活力却逐渐萎缩。

而另一头的妈妈，面对小雅的沉默，听不到丝毫的认可，一切付出都变的可有可无，原本那份保家卫国的母爱之心终于在毫无回应的投递中迷失了方向。

好几次深夜，妈妈都暗自感伤。

她回想起小雅刚刚出生自己喂奶的情景，乳头被外力撕扯皮肤被咬破，乳房持续发炎不断肿胀，每次哺乳的疼痛都会被下一次的疼痛所覆盖，但当看见小雅从啼哭吵闹到最后安稳满足的吸吮乳汁时，她觉得什么苦、什么累、什么疼都不怕，只要自己的付出有价值，而那份价值就是被孩子需要。

可是，现在小雅从喃喃学语长到亭亭玉立，妈妈的付出似乎不再被需要，那份爱也顺势从天空落地，化为尘埃，轻的连妈妈自己都找不到。

这些都是孩童时的往事，那个时候的小雅和妈妈，都觉得那不过是少年维特成长之烦恼的昙花一现，再正常不过。

只是她们都没有想到，小雅的长大意味着孩子需要力量，妈妈未断奶的需求喂养只会让小雅越来越虚弱，而妈妈的价值感如果是建立在满足小雅的需要上，那她的感伤会永不散场。

付出或给予的爱，真正的价值在于唤醒对方某种生命力的东西，而非让对方保持在对某种东西的匮乏状态中。

3.

好在一切都因叛逆的青春期而有了转机，小雅带着大学录取通知书顺利出逃。

那天，小雅觉得自己就像天空的云彩，时而是块棉花糖，时而又变成了连绵小山丘，四肢可以毫无顾忌的自由打开。

那个蜷缩的身体终于可以完全舒展开了，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主体感，她体验到原来外面的世界那么广阔，自由自在，在天空翱翔的感觉竟如此美妙。

尽管后来的事实证明了年轻小雅对世界的初之理解，是场浪漫的梦幻嘉年华。

因为自由并不那么自在，自由没说出口的潜台词是自己再没有什么偷懒的借口，再也没有妈妈可以做金钟罩，所有事情都要小雅自己抉择，任何后果都得自行承担。

但毫无疑问的是，那是小雅第一次有了一个空间，可以和父母之外的人、物建立连接，是物理的，也是心理的。

而这也是蝴蝶效应串接而成的命运，小雅翅膀最开始震动的地方。

所以，遇到大胡子，小雅隐约感到大胡子正在用一种需要满足来和自己构建关系，不断以此来寻求确认时，小雅知道那是一种重复，是她和妈妈曾经关系模式的完全重复。

特别是在一个夜晚，大胡子没抵挡住酒精的催化表露心意后，小雅意识到那份暗潮涌动的能量表达马上就会在某一天脱缰而出。

那次，小雅看到了大胡子的爆发，第一次。

一个寡言深沉的男人爆发时也没有使用语言，而是用歌，借着词调里的抑扬顿挫去覆盖内心的波澜起伏。

凌晨三点，他给小雅发来几十条语音消息，从《你是我的女人》《月亮代表我的心》到最后分不清是刘德华还是李宗盛的混剪合集，唱到嗓子沙哑，泣不成声。

最后一段60秒的语音，只剩一个男人的嚎啕大哭。

20分钟的寂静之后，发来一句话，上面写着：为什么。

然后，再没有了动静。

小雅，拿起滚烫的手机，又再放下，伸手放手，最终没有回复。

大胡子，同样的话，问了那么多年，终于，没再追问。

那天之后，小雅和大胡子的聊天对话框，就此锁定在了这三个字的界面上。

两人的关系，冷冻在恒温的位置。

大胡子，选择了一个人的独白。小雅，选择了一个人的旁白。

求爱的人因得而不能而伤，受爱的人因承力之重而痛。有时候，咆哮和沉默是一回事；关系里的人，都逃不过九死一伤。

4.

大胡子问的为什么，小雅心里知道答案。

只是她更加知道，真相抚平不了人，人们只相信自己选择相信的真相，只想听自己想要的答案。

第一次大胡子给小雅送花。每周一次的新鲜花和花之物语，一次给老板承包了五年。

小雅说，我不需要。大胡子说，不管你要不要，我会一直送，送到有除我之外的男人给你送。

第二次大胡子给小雅送亲手包的粽子。一粒粒米经过几十个小时的浸泡，仿照着小雅家乡的做法加入了火腿咸肉。

小雅说，下回别费事了。大胡子说，我喜欢包我愿意学，我想让你吃出家的味道。

第三次大胡子给小雅一份房屋合同。位置是一房难求的学区地段。

小雅说，对不起，受不起。大胡子说，我知道爱情和面包难选，所以现在你可以不用选。

要是十年前，小雅只会奋不顾身的跌入大胡子的怀抱，这样的男人集齐七龙珠都可能召唤不到一次。

因为那个时候，小雅需要激情浪漫，需要漂泊在外的踏实，需要爱情承诺的现实保证，而大胡子都能给。

只可惜时间错位，这些东西，小雅都依次从各个任期的前男友那里得到了。

最开始，供需匹配，他们能够帮助小雅填补内心空白的一部分，而让小雅“很有感觉”，但当需要被满足，那种感觉也随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聊乏味”。

之后无论双方再如何努力，小雅似乎都很难体验到“感觉”，就好像两人停滞在了一个效用水平上，再大剂量的重复刺激也很难产生感觉。

小雅自责过，自己太不懂知足常乐，让贪婪的需要遮盖了被爱的幸福模样，于是她尝试着去习惯那种“乏味”，去感恩对方的付出。

可是越用力越无力，除了自己越来越虚弱，对方越来越疲惫以外，双方都感受不到对方存在的价值。

看得见的都有了，看不见的还是没有，反反复复，从合到分，只是时间问题。

直到后来，小雅终于懂了，那种根据自己匮乏的需要，并通过对方满足自己需要来给对方赋值的寻找终将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因为那样的关系无论看上去如何和谐如何稳固，最终都只会证明是场虚假繁荣。

因为一旦需要满足，对方对自己就失去了“用处”，没有了使用价值，关系就会被清仓甩卖。

小雅自己，也不是真的需要那些名目变换的“需要内容本身”，而是背后“对孤单的恐惧”，那是一种更深的需要——想要填补孤独。

当对方走了，小雅又会再次感到孤独，她以为自己需要对方，需要对方的爱。但帮助她躲避独处，消解孤独，才是每一个前男友存在的最大价值。

而现在的大胡子，和当年的小雅一样，他也在把自己的价值附着在满足小雅的需求上，他对小雅最大的企图就是陪伴，就是想要小雅来填补孤身一人无法抵抗住的孤独。

大胡子和小雅，可能与不可能之间，正好隔了一个十年。

5.

每一个人活着的人都是一个存在，每一个存在都有价值。

这种价值是除去包裹在个体身上的性格、智力、才华、情感、身体、年龄、长相等元素，回归自我本来的原始面貌。它们不会因为能否满足他人需要而消失或存在，但它们需要通过关系，而逐渐浮现、发展出来。

这是小雅用了十年时间，在爱恨情愁的关系里不断翻滚才明白的道理。

那些爱过的人，就像是一个外部投影仪。

经由对方，照见了小雅的脆弱、愤怒、退缩、创伤。当小雅开始不再否认，承认它们都在生命中最艰难的时候帮助自己生存下来时，小雅终于不再怨恨，原谅了对方的出走，也和解了对自己的苛责。

那些恋过的爱，就像是一次次重复的找“我”练习。

让小雅在灾后重建的独处疗伤中，把一块块丢失的自我碎片都找回来，慢慢拼凑一份有清晰轮廓的自我版图。小雅终于不再被孤独感所驱赶四处寻找，能够安于自己和自己在一起。

那些亲密关系，就像是给心理空间不断进行扩容。

借助对方的宽容、理解，让小雅学会如何去自我满足，帮助对方唤醒内在能量实现自我满足。小雅的眼睛终于不再被“对方的使用价值”所局限，可以打开视野，看到一个个存在的真正价值。

这些人走了，但又没有走，因为他们都住进了小雅心里，时间凝聚出的感情能量，让小雅更加懂爱，知道如何去爱。

大胡子曾对小雅说：我爱你，因为我需要你。

小雅说：错了，真正的爱应该是反过来。我需要你，因为我爱你。

小雅看着手机，这一次，轮到大胡子要走了。

她想了很久，回复到：

“谢谢你的爱，把我住进你心里，去爱你现在牵手的人。互相滋养，这是爱存在唯一的证明。”

窗外，又是云卷云舒，一片湛蓝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