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自行车

七十年代，父亲用牙缝里抠出的三十五元钱，从别人手里买了一辆旧自行车。父亲是泥水匠，农闲时几乎每天给人家盖房子，但除了吃上几顿盘上盘下的饭菜外，多数是给亲戚乡党帮忙，一年到头得不到几个工钱。为了养家糊口，听说做小本生意能赚钱，就买了辆加重自行车，准备做一个框框客。

那时候虽然生活清苦，可父亲在长期的体力劳动中仍然练就了一副强健体魄；车子虽然破旧可零件俱全，构造结固，有父亲一样强大力量。它能承载二百斤重货物，在父亲的驾驭下，上坡下岭，走村串乡，行驶如飞。遇到泥泞道路，他尽量让车轮沿道旁少水的地方走，自己宁可踩在泥水里。空车时，他常常把车子扛在肩上，自己则挽高裤腿赤脚行走。他大概不知道人总会终劳成疾，只懂得这贵重玩意儿多用一年，就能让自己的妻儿老小比别人好过活一年。

空闲的时候，他就会把车子翻个儿放在院中空地上，搬出他装满工具的百宝箱，对车子进行细致的检修。尽管车子漆皮掉落，锈迹斑斑，他还是用一块不知从那儿拣来的油棉纱从头到尾轼擦数遍，直到泛起油亮的光泽。父亲不仅是盖房种庄稼的把式，而且看啥会啥，骑了多年自行车，从来没求人修过，都是自己弄。补胎换胎，换辐条圆圈样样在行，俨然正儿八经的修理工，以至于后来困难时候总回说：摆个修车子摊摊总能挣几个钱吧。

父亲识不了多少字，可他有一个愿望，要让我们兄妹都能上学读书考大学，逃脱农村累死累活过不下光景的泥窝窝。而他能做的就是拼命劳作拼命奔波，用汗水换来柴米油盐，挣得我们的读书资费。所以自行车不仅是代步工具，更是通向他梦想的钥匙。

对于这把开启梦想之门的钥匙，父亲自然加倍珍惜。那时候看别的孩子骑自行车，我便萌生了学骑车的欲望。一天趁父亲不在家，悄悄从后门推出了自行车，叫上小伙伴一块到村外练习。一个下午，车子给摔得面目全非。父亲发现后表现出少见的愤怒，脱下布鞋，用鞋底在我屁股好一阵痛打，那次也是他一生惟一地一次用暴力方式教训了我。此后不久，他就在集市上淘了一辆更破旧的车子供我练习。等我上中学时，又给我换了稍像样的自行车，但那辆承载太多希望和梦想的老二八，他仍舍不得放弃。他总能东凑西拼地让那宝贝起死回生，甚至用木块做成脚蹬板，润滑些老油根子都能长久使用。

晚年时候，父亲老寒腿总复发，蹬车已很困难，他仍会推着那辆与他风雨半生的老加重，后架上挂着担笼，放着镰刀，往返在家和责任田的土路上。这时的车子已和 他一样变得力不从心了。因为他，车没有废弃变成锈铁，有车子在，他还是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标准农民。车子不仅成了他的拐杖，也是相互存在和依赖的朋友。

当父亲吃力地用两根木楔将他的自行车挂在后院石棉瓦棚下的墙上后，他也就几乎丧失了生存的能力。那辆饱受岁月磨砺和风雨侵蚀的老二八自行车已然完成了它的使命，被它的主人静静地挂在墙上休息了，而它的主人我的父亲，也就从此在世人眼里成了几乎不存在的人，直到最后一刻。这是他和它的历史，更是那个时代千千万万个他们的历史。如今无论在什么地方，看到老自行车或者图片，眼前就会出现父亲骑着自行车矫健或者羸弱的身影，会看见那张沧桑的脸，而这张脸已被岁月的蛛网和尘埃覆盖，渐远渐模糊，只有眼前这斑斓的世界，愈来愈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