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三甲医院那十年（3）超声诊室的一天（下）

【现实】三甲医院那十年（3）超声诊室的一天（下）

从厕所回到诊室，就开始看产科不同月份怀孕的病人，还有检查乳腺、甲状腺、身体不同部位皮下的包块，上肢和下肢动静脉这些类型的超声检查，这些种类超声检查不需要空腹，所以约到了十点后。

但很多人就等着这检查完的结果去看医生，也早早就来这等着，心里已经很着急了，有几个诊室空腹的病人还没看完，只有我们这几个诊室先开始看，所以让病人感觉到进展的速度很慢，抱怨声和催促声此起彼伏，还有严厉质问分诊台护士的声音，乱哄哄的声音不停的穿过门缝刺激着我的耳膜。

我正在检查的孕妇对我说，大夫真佩服您的定力，要我的话就冲出去让她们别再嚷嚷了，打扰医生做检查，其实刚才我在外面等的也着急，但进到诊室后自己听到外面的声音，却觉得这样的环境真是对你们医生工作干扰太大了。我对她笑了笑，对她说没事我们都已经习惯了，已经有足够的抗干扰能力了。

其实冲出去也解决不了问题，我们主任和别的医生是冲出去过，结果遭到病人围攻，最后变成争吵，差点没发生肢体冲突，幸亏我们的护士勇敢的把我们的大夫拉回来。我理解在这个氛围下冲出去不但影响自己情绪，还浪费时间，有这时间抓紧看病人，所有病人都检查完了，自然也就安静了。这种情况下不是争论谁对谁错，谁有理没理，重要的是尽快的解决问题。

又战斗了将近两个小时，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了12点，诊室里的电话响了，小哲接完后告诉我，分诊台说还剩下五十张检查单，咱们诊室给分了八张，做完上午就可以结束了。八个诊室，五十张单子，怎么又是突出能者多劳啊，但我实在是没有精力去抱怨。眼睛开始发酸发涩，肚子也开始抗议了，拿探头的右胳膊抬起来时也感觉越来越沉，我走到水池子旁边，用水洗了洗眼睛，感觉舒服了一点，把口袋里的那块糖迅速的嚼碎了吃了，浑身上下精神了许多，我看见小哲也在往嘴里塞小饼干，我们俩看着对方的样子禁不住的笑起来。我对小哲说来加油干，咱们冲刺了。

终于，在十二点五十分，我们结束了上午的工作。我查了一下手机，看有我研究生同学心外科黄越打来的电话，电话回过去黄越是向我求救，让帮他加一个他们病房的术前检查血管的病人，他说明天刚好可以加一台手术，但这个病人术前检查的时间紧迫，上午和我们科分诊联系说最快也得今天下午四点以后给加上，但下午病例讨论需要知道病人血管的情况啊。我知道心外科医生的时间有多宝贵，在这个医院里，我知道有一个人比我累，那就是黄越，在多少个我疲劳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想到黄越，我觉得精神上一下子就有了力量，我觉得我还行我还有劲。

心外科病人的病情重，手术风险也大，黄越一年中有两百多个晚上都是在医院里度过，不是在手术室做手术，就是在重症监护室看护手术后的重病人。在这个上级下指标严格控制病人死亡率和病床周转率的赤裸裸的现实环境中，黄越和他的主任还敢于接收重病人，这种“顶风作案”的勇气真的教我佩服。如果医生都害怕病房住进重病人，怕影响科室的床位周转天数，怕病人治不好死亡后影响科室质量监控指标，影响科室的奖金收入，那我们的重病人谁来治疗，我们面对重病人的治疗经验怎么能一步步提高。基层医院医疗条件有限，已经把病人转到三甲医院了，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去逃避，面对生命，我们只有尽最大的努力去救治。从这点上我很敬佩黄越的医德，所以不管多累也愿意为他加病人。

我们上的是同一期的在职研究生，我还记得我们一起在医学院上研究生理论课时，每次他都坐在大教室最后一排，一上午能接几十个电话，有一次坐他旁边，能听到有病房打来问病人处理意见的，有准备来住院病人打来的，有出院病人打来的，有其他科打来让他会诊看病人的，尽管他压低了声音，但经常会被气愤的老师撵出教室去打电话。他的辛勤和努力使他进步很快，是他有更多学习和手术操作的机会，比同阶段的医生差不多提前五年掌握了心外科搭桥和换瓣的手术。

我看了一下这时间，和黄越说让病人一点十分来找我吧，在一点半下午开诊之前的二十分钟把病人查完，我不能占用工作时间加病人，特别是在这特殊的时期，尽管这也是医院病房要检查的病人。距离一点十分只有二十分钟的时间，去食堂吃放显然时间不够了，门诊楼在医院的最西边，食堂在最东边，还要上下楼。我让小哲去吃饭了，记得自己办工桌抽屉里还有一袋饼干，赶紧到医生办公里找出来饼干，倒了一杯水，迅速解决完饼干，趴在桌子上休息一下。

一点十分我准时来到下午工作的诊室，就是森林小屋，走廊尽头盖起的简易诊室，病人已经提前到了，见我过来家属迎过来直说您是黄大夫的同学吧，辛苦大夫了。我一看申请单，标准的心外科搭桥手术前的五项血管检查，颈椎锁骨下动脉、乳内动脉、双侧桡尺动脉、双下肢深浅静脉，双侧股动脉（双侧大腿部分的动脉）。这些血管对于手术和术后非常重要，乳内动脉、桡尺动脉和大隐静脉检查是为搭桥时使用做桥血管做准备，了解颈椎锁骨下动脉是否有斑块狭窄对术中发生脑并发症的评估有重要意义，双股动脉和双下肢深静脉是否有狭窄和血栓对术后插管有重要的指导意义。总之，一个成功的手术是要有万全的准备，我这还只是从血管的角度说。

病人年纪不算很大，刚刚六十岁，乳内动脉、桡尺动脉和大隐静脉血管条件还可以，解剖走形没有异常，管腔内径也没有狭窄，但颈动脉和股动脉多发斑块，多处的狭窄，血管发生动脉硬化性病变基本都是全身的改变，心脏的血管不好，身体其它部分的血管条件也不好。这也是我们查病人颈动脉硬化斑块严重有狭窄时，同样建议病人去查心脏的冠状动脉。

刚好在一点半时把病人检查完，报告出完，下午的工作就开始了。前半场是查妇科憋尿的病人，还有需要查膀胱和前列腺憋尿的男病人，边为病人检查，边听着外面病人说大夫快点叫我啊， 憋不住了，男人女人老人年轻人的声音都有，憋的厉害的人脸色都变了，弯着腰尽量忍着。尽管科里已经给病人预约了时间段，但什么时间憋好尿个人都有差异，时间掌握的哪有那么准啊，对我们和对病人都是个难题，病人少的话怎么都好解决和安排，关键是人多啊，只能按照顺序来。我能做的解决方法就是手下超声探头尽快的扫查切面，脑子里尽快的思考作出诊断，无论多着急也要保证诊断的质量，说白了就是加大自己的工作强度，又快又好的看病人，结果就是个累上加累。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快三点，喧闹的声音总算平息了。

我快速的上了一次厕所，中午也忘了晾凉开水，想着以后在诊室要准备瓶装的矿泉水了。三点以后的病人检查类型是颈椎锁骨下动脉、双下肢动静脉、乳腺、甲状腺和产科这些不需要憋尿的检查。我觉得眼睛不但是酸涩，而且开始疼，超声屏幕上图像的闪烁，特别是看血管时彩色血流的变化，就像一颗颗针刺向我的眼睛。看了这么多年的超声，我们医生的眼睛虽然没有在太上老君的丹炉里炼过，但也都是顽强的火眼金睛，经常的视疲劳和炎症都是家常便饭。昨天有一个进修医生和我讲，她医院有一个同事就在给病人做检查时忽然眼睛就看不见了，检查后是视网膜剥离，据说这个医生是下夜班后连着加班上白班时发生的这种情况，我一下子就想到我们也是下夜班时到医院的体检中心继续上半天班，不禁打了个冷颤。

接下来看过哪些病人我记不清了，有印象的是两件事，一个是4点多钟时走廊里忽然人声喧哗，接着听到急诊科的人说话的声音，进修大夫出去看了说是有一个30岁的小伙子做心脏彩超检查，正往床上躺下时忽然间一下子就倒在床上没了知觉，赶紧给测血压吸氧和急诊科联系，小伙子体重很重，好几个人才给抬到床上送去急诊科了，我这边依旧紧张的一个连着一个的看着病人，根本顾不上打听小伙子具体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这么年轻忽然间的晕倒肯定有特别的病因。

第二件事就是一个七十岁的大爷是大隐静脉曲张，给他检查完他在穿裤子时我看见他的鞋被踢到了床下很靠里的地方，我想为了节省时间我就趴在地上给取了出来，没想到大爷竟然激动的哭了，他说这几年看病我是他遇到的最好的医生，到处都嫌他年纪大动作慢，都催他快点快点，别影响后面的病人，只有我检查时很耐心，现在还帮他拿鞋，不住的说谢谢。看着大爷真挚的致谢，我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我想起我刚刚休完产假回来上班时，因为一直照顾孩子的原因，母爱泛滥吧，我对病人格外的好，给解释的也格外的多，主动帮助搀扶病人，总之对病人非常热情，但这样就影响了看病人的速度，分诊护士还有和我配班的大夫都来劝我，说以后病人少的时候，你尽管和病人聊，咱们现在首要的是把病人看完，无奈下我又恢复成快速的工作节奏，想想我和病人都好好说话的时候，我们的心情都是愉悦的。什么时候让病人不但能看上病，而且看病的过程也是顺畅心情愉快呢，不像是现在看病像打仗，说不准哪个环节就会惹得一肚子气。

五点钟照例是分剩下的单子，也收到了分诊台传达的主任说今天大家努力的成绩不错，照这样干预约48小时的目标肯定会达到。我这又分到六张单子，三个甲状腺、两个颈椎动脉还有一个看皮下包块的。我已经累的没劲了，坚持着用倒计时鼓励自己。一个胸前挂着公交卡的大妈对我说，现在看病真难啊，我这做完检查，人家看病大夫那也下班了，我明天还得来，不过大夫你也不容易，下班回家也晚了。我对大妈说了声谢谢，谢谢您的理解。大妈说我今天就是不能接孙子放学了，她又说大夫你天天下班都晚，都不能接孩子吧。我说还好下夜班那天可以接孩子。

六点钟，一天的工作结束了，坐在椅子上我一点也不想动，特别想现在就睡在科里，明天继续工作就好，但一想到儿子和老公，强弩之末也焕发出最后的力量，赶紧回家。大厅里终于安静下来，所有的座椅也能休息休息，一天不停的被坐来坐去，估计坐垫上海绵的弹性都快没了。回到医生办公室，大家匆匆忙忙的洗手，脱掉白衣，换好衣服，背上包赶紧回家，都不敢奢侈的聊会天，因为这个点已经进入北京堵车的晚高峰，还有漫长的回家路程等着大家。隐约听到床旁超声的人和夜班大夫说什么下午那个人有静脉血栓。 但对于我们这些急着回家的人凡是和自己无关的事绝不多听一句。

每天在超声检查人的身体各个部位时，看到各种各样的问题。但普通人身体好的时候对疾病通常不会有什么感触，也不觉得会有那么多种类型的疾病，总是觉得医院是一个最好不去的地方。但一旦真得了某种病时，病程的时间再长一点，并且在看病过程中不断遇到病友聊天交流，就会发现人体的任何一个器官部位都可以出问题，而且是能出很多种类型的问题，而且还是在人类对疾病的了解还处于不断的发现和探索过程中，也和医院打交道越来越多了。

下楼时，电话想起来，是我大姑子的电话，她说她在呼吸重症监护室。我赶紧问她出什么事了，她说我婆婆多年的好朋友戴阿姨的儿子今天下午做心脏彩超时忽然间晕倒，现在正在抢救。我说那我也过去看看。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爱人已经到家了，我和爱人说了戴阿姨儿子那的情况，爱人让我看完后早点回家，路上注意安全，他从我的声音里听出我已经非常疲劳了。打电话时我看到护士站那我们主任正在和孙副院长正在对着电脑说着什么，应该是看明天病人的情况。

我向呼吸重症监护室走去，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戴阿姨和我们都难以接受，虽然经历了六个小时的全力抢救，但回天无力，戴阿姨的30岁的儿子永远的离开了。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如此一个年青的生命逝去，一次崴脚竟然引发了这样令人难以接受的结果，下一篇我会讲述整个事件的经过，敬请大家关注我的下一篇“呼吸重症监护室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