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之城

文/张拉灯

1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查尔斯·罗伯特·达尔文。

2

让我来先告诉你一个小诀窍。

如果你第一次来穷都，首先要做可不是发个朋友圈，来张什么狗屁45度美颜自拍再附个定位。

你先摸摸身上什么最值钱，什么是你最不愿意丢失，最不愿意拱手送人的东西。

尽管把这些东西拿出来，然后如数交给哈瓦那手下那伙人就好。

因为那样你最起码能保住最珍贵的东西——你的命。

你要记住，哈瓦那是这座城市的最厉害的头目。

在这个没有政府，没有警察，没有法律的蛮荒城市，帮派代表了一切。

如果你脑子没病，我建议你无条件服从帮派的一切要求与规定。

因为我就是那个活生生的反例。

3

在这里，家徒四壁是常态，除了帮派成员，没有谁的肚子是饱的。

瘾君子们只在乎云里雾里，毒贩们只看重黄金钻石与钞票，或一箱箱维系权力运行的军火。

而更高级的哈瓦那帮派分子们，则随意开着巨型派对，肆意挥霍轻而易举获得的一切，珍藏的香槟红酒全部倒入泳池。彻夜狂欢，终年不止。

没有公平，没有正义。贫民才是这座穷都的真正主人。

如果没有贫民们每星期都缴纳的高额保护费，如果没有贫民们为帮派分子们如牛马般做事打工，如果没有贫民们饥肠辘辘下无奈的妥协，是不会出现这么横行霸道的现象的。

但现实是，哈瓦那已经在这里称霸已经十几年，没有人能撼动这个帮派。

没有人。

按理说，作为一个普通的贫民的我，只需要任劳任怨工作。

成日在各式罂粟种植地，毒品加工坊，货物运输站毫无休息的充当低等劳动力，才能够生存下去。在这么繁重的工作下，谁还会有力气去思考那些有的没的。

毕竟生存胜过一切，所有生物的第一要义都是要生存下去。

虽然我知道自己是人，不止是个生物。

4

我的名字叫桑托斯。

我的父亲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死去，据说是当苦力出了意外，但这并不重要，因为我从来没见过他，从小就与母亲相依为命。

我的母亲在洗衣房工作，帮派成员经常把沾满鲜血的衣服送过来，要求取回时崭新如初。

要知道有的衣服的血迹早已经凝结，相当难洗，但面对他们的无理要求，母亲总是能够完美的完成。所以我才能够如愿长大。

我曾经有机会成为一个帮派分子，但一个东西阻止了我。

我发现自己有一颗善良的心。

在这个道德败坏的城市，帮派分子会为了寻找心狠手辣的少年做一些残忍的事情。

比如给你一把枪，让你当着大家的面杀一个犯了错误的人。

你可能会获得奖赏，更有可能会被重点培养，更有可能全家吃饱饭。

但这泯灭人性。

所以当哈瓦那的手下特奥把枪递给我的时候，我拒绝了。

他让我射杀一个瘦弱的可怕的年轻人。

特奥说对着所有人宣告，这个人是个瘾君子，他欠了一整年的钱却无力偿还，这是应得的惩罚。

在特奥等人的要求下，我把枪口对准那个瘦骨嶙峋眼神绝望的年轻人，我的手在扳机上，好久，先是颤抖，然后停顿，迟迟没有摁下去。

“你他妈真是废物。”特奥催促我无数句，可我却仍然没法扣下扳机。

我后悔自己居然举起枪，我甚至连枪都不应该去摸的，而我现在却拿着一把枪指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

我这是在干什么？

我拒绝了，我把枪还给了特奥。

特奥暴跳如雷，接过枪，一枪爆了那人的头，然后命令手下对我拳打脚踢。

但他们打得越狠，我越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在积蓄着什么力量。

那是一种未来能够战胜一切丑陋与邪恶的力量，那是正义，公平与爱。

那是一种尽管被打得遍体鳞伤却依然无法阻挡的力量，那是善良的心。

我相信自己。

特奥一行人随后抢走了我们家的口粮，理由是我没有通过帮派的认可，未来有可能会是破坏帮派的潜在分子。

那一周，我不会忘记我和母亲是怎么熬过来的，饥饿永远是最好的记忆。

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朝不保夕，夜不能寐。

但也是在那个最低谷的时候，我碰见了莉娜。

5

如果一定要找出什么能够延缓我的饥饿，那一定是莉娜的出现。

她是我邻居的亲戚，她的父母都是瘾君子，前些日子在买毒品时神秘消失，无依无靠的莉娜只好来到亲戚这里待着。

有的女孩你看到的第一眼就想认识她，了解她，和她交朋友。

我很快和莉娜相识，坠入爱河，在那艰难的时期，这是我的希望之火，欲望之光。

肮脏的地面，斑驳的墙壁，炎热的气候，混乱的棚户与建筑，乱搭的天线与晾衣绳索。我们在这座穷都最贫困的地带艰难生存。

有时候我会和莉娜坐在屋顶，指着头顶的太阳。

莉娜问我：“在这座穷都以外的世界，长什么样？”

我说：“也许都跟这里一样。”

莉娜说：“那为什么大家都说帮派开派对的东西都是从外面买来的？”

我说：“也许只是恰好盛产吧。”

莉娜说：“我想去外面看看。”

我只是用手摸摸她的头发：“一会我要去搬运了，你也去工作吧。”

莉娜没有说话，点点头。

夕阳照在我们的身上，屋顶，街道，尘土飞扬。

就在我们对话前一天，哈瓦那宣布所有家庭每周要缴纳的保护费再度翻倍。

6

当你有所牵挂的时候，想冲动就没那么容易。

从前没遇见莉娜的时候，我一个人幻想过成为掀起穷都革命的那个人。我幻想自己率领成千上万的贫民们，冲进哈瓦那在山顶的豪华别墅，把那些压榨我们的帮派分子们推下悬崖。这样所有人都能够平等的生活。

幻想终归是简单的，想要实现却十分困难。

在和莉娜坠入爱河以后，这些想法我没有再提起过。

安安稳稳过些日子，我成日卖力的工作，只为母亲和莉娜减轻负担。也许将来我和莉娜的孩子，能够过得更好，那真的足够了。

可为什么，天总不遂人愿？

7

一个平凡的下午，当我在努力工作的时候，听到一声巨响。

没多久，一个刚刚外出的工友回来，走到我的身边。

他跟我说：“桑托斯，你赶快去回家，好像你家附近出事了。”

从他的脸色看来，这突然的事情并非祥兆。

我立刻把正在包装的毒品放在那里，起身直奔家去。

正在监工的帮派份子，突然冲出来，把我摁住，问我去哪儿。

我说我回家看一看，他不允许。我挣扎着要跑但是却不能挣脱他的手臂。

监工召唤帮派分子们过来把我摁在地上一顿暴打。

然后把我用绳索拴在门口路边的柱子上。

监工喘着气，指着我的鼻子说：“在上班时间，不允许任何人离开岗位。”

而这个时候，我看到了飘在天空中的黑色的浓烟。

那是我家的方向。

我疯狂的吼叫，挣扎，但是被麻绳紧紧拴住，无法行动。

我的大脑里面是空白的，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我的嗓子都吼哑了，但是心里还是不相信是我家。因为那一带有很多贫民在那里生活。

莉娜和母亲也许在工作，她们一定会没有事的。我不停这样告诉自己，催眠自己不要担心，一定不会有事。

趁着监工返回屋子的时候，我拼命地用牙齿撕咬着捆绑我的麻绳。牙齿和鲜血搅拌在一起，终于咬断了麻绳，连滚带爬冲回家去。

当我回到我的住处时的感觉，无法用言语形容。

我不相信这是我从小到大所生活的地方。

黑的，黑的焦炭，全都是黑的焦炭。

没有，没有人，只有骸骨以及痛彻心扉的惨叫。

8

六个小时前。

哈瓦那的手下特奥，带领帮派成员们来收缴保护费。

因为翻倍翻的太多了，大家都交不起，特奥将凡是交不起钱的人，都拖出去暴打，用枪抵着头索要费用。

周遭的贫民自知在劫难逃，与其发生冲突。

他们一拥而上，特奥等人抵挡不住，于是开枪射击。

飞出来的一颗子弹，正好打在了路边放置的煤气罐上。

一声巨响，发生爆炸。

由于天气异常炎热，棚户区杂乱，又极度缺水，导致火势异常凶猛。

大火控制不住，整个贫民区最穷的地方，变成了一通废墟。

多少还没逃出来的人，化为了焦炭。

9

我站在废墟旁边，满脑子关心的是莉娜和我的母亲。

她们现在在哪，安全吗？

我四处张望，站起身冲向我母亲所在的洗衣房。但是她并没有在那。

我又冲向了莉娜工作的罂粟种植地，那里也没有莉娜的踪影。

我感到心里一阵恐慌。

回到废墟的地方，却发现特奥已经带来许多人，把废墟进行封锁。

他们并没有救人或者清理现场，只是站在那儿拿着武器，疯狂地抓人与开枪。

特奥拿着喇叭，要求那些带头反抗的人主动自首，否则后果自负。

那耀武扬威的姿态让人恶心。

我却关心不了这些，我只是想知道我的亲人在哪里。

就在我准备悄悄离开的时候，突然有人在背后把我抓住。我被摁在地上。

我刚想要反抗，却发现一个冷冰冰的东西顶在我的头上。

那是枪管。

我的心瞬间一凉，这是一个帮派分子。

我把手放在地上说：“我没有造反。”

而那个帮派分子却说：“你是今天在包装区捣乱的人。”

我解释说：“是因为我的家人都在这里，你放过我吧。”

那个人冷笑说：“就算你家人在里面，也不能离开岗位。懂吗？”

我们之间的对话，引起了特奥的注意。特奥走了过来，不由分说一脚踹在我的脸上。

我捂着脸，一阵生疼，看到他拿枪口对着我。

现在有两把枪对着我。我不敢呼吸，生怕他们会杀了我。

就在这时，特奥指着我说：“你这个人，我好像见过。是不是拒绝开枪的那个？没错，就是你。”

我没有说话。面对着漆黑的枪管，感到的只有恐惧。

而这个时候，我在人群中发现了莉娜和母亲。她们站在废墟边上捂着嘴，一脸惊慌地看着我。

她们一脸的担心，我却稍微放下心来。

只是眼下，这个凶神恶煞的特奥，似乎不肯放过我。

特奥笑了一笑，对天连开三枪。

“今天就该整治整治你们这帮不要脸的贫民，我们给你们工作的机会，允许给你们在这个破地方住，居然还不珍惜！还反抗？”

我看到了他在人群中，抓了一个小男孩。

那个孩子一直在哭喊着父母。就在不远处，她的父母被摁在地上。

特奥把枪递给那个孩子，对他说：“你的父母带头反抗我们，本来我们应该把你的父母杀掉。但是今天有一个机会，你只要开枪把眼前这个人杀掉，我能让你的父母活下去。你可以加入我们的帮派，以后吃香喝辣，怎么样，小朋友？”

那个可怜的小男孩，眼泪还是止不住，一直在哭。

特奥直接给那小孩儿一巴掌，说：“听到我说话没有？”

那小孩儿颤颤巍巍伸手接过枪。他的小手一直在抖，而枪口却对着我。

我突然发现这个感觉似曾相识。那种绝望陡然升起。

莉娜和我的母亲想要冲上来阻止，却被帮派分子抓住。

特奥问我：“这是你的亲人吗？今天真有教育意义。”

此时我面前的那个小男孩还在流着眼泪，但他的手指已经落在了扳机上。

在不停地抽泣的时候，他转头看向自己的父母，又看着特奥，最后看向我。

像是做出某个决定。

我默默地闭上了眼睛，没有说话。

10

砰——

11

让我来再告诉你一个小诀窍。

如果你第一次来穷都，首先要做的就是离开。

快点离开这人间地狱。

（完）

本文首发于葫芦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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