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馨主题】写作第十二期
楔子
公元808年,大唐元和三年,初冬的一个深夜,龟兹镇冰天雪地,滴水成冰。古稀之年的安西四镇节度使安西大都护郭昕和他的数千老兵,对阵吐蕃而立之年的赤德松赞亲率的十万虎狼之师。郭昕殉国,老兵覆没,孤悬大漠西部四十余年的大唐飞地安西终于陷落。大唐王朝对西域的军事政治主权从此终结!
(一)
“你是何人?”
“西安郭䜣。”郭䜣手中握着一柄大秦铁剑,身穿一袭少见的叠领V口绿袍,外罩尖角下摆皮甲,腰束枝纹熟牛皮带,头戴红色鹖冠。一张脸却是剑眉朗目,唇红齿白,口齿极是清脆,拟似弱冠之年。
“满嘴胡吣!西京,长安,何来西安之说?你究竟是何人?”围着郭䜣的,是长安的神策羽卫,说话者,是领队的哨目。
脚下是水磨石板铺地,身边是店铺林立,招牌锦幡蔽空遮日,远处,隐隐可见宫殿的飞檐翘角,郭䜣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只好答道:“我是郭䜣!”
“郭……你休要胡说!”哨目扭头和身边一名卫士低声交待了几句,卫士领命而去。
相持片刻后,见郭䜣没有什么举动,哨目提议:“这位大郎,我也看出来了,你虽然手持利剑,也穿了一身莫名其妙的战甲,但绝非习武之人。我等暂休片刻,如何?我已差人去请上官,待上官一到,自有处分。”
“喏!”郭䜣铁剑入鞘,羽卫们也陌刀垂地。
“请问尊驾,此为何处?”郭䜣问哨目。
“长安郭昕,你竟不识长安?”
郭䜣闻言一愣,长安?大唐?
(二)
西安市未央区张家堡,六十六中,高三文科一班。
教室外的白杨树上,蝉鸣不绝,声滋悠扬。教室内,鸦雀无声,正在模拟考试。郭䜣捧起历史试卷吹了吹,还在纸上轻轻弹了弹,走上讲台交了卷。
“明天上午,张老师补一堂作文课;下午,席老师补一节数学。”班主任冲正走出教室的郭䜣大声说了一句,明天是星期六。
“切!又来。” 教室门外的郭䜣嚷了一句。
郭䜣是来自江南的借读生,到西安市大半年了,钟鼓楼,大雁塔,小雁塔,碑林,华清池……这些心心念念的古迹还没来得及去看几个。原本打算周末去华清池的,老师的水先浇下来了,又得泡汤?
过安沟,奔张贾,郭䜣的目标是临潼华清池,二八大杠踩得飞快。在一座巨大的天棚边,自行车掉链子了,他反复绞了几次,弄得两手油黑,链条就是装不回去。得找根硬棍子撬撬。
天棚内,是一个巨大的坑,坑内站满土俑,纵成列,横成排,场面壮观。郭䜣两周前刚来看过,兵马俑刚挖出来一小片,天棚内还在紧张地施工,他往角落里寻了过去,希望能找到一段木棍铁丝什么的,尽快把自行车弄好。
角落里堆放着坑里挖出来的残胳膊断腿,他看见这堆残臂断腿的最上面,居然端端正正地立着一个彩色将俑头,发髻中梳,戴着单层鹖冠,脸是浅红色,最奇怪的,眼珠是黑色的,似乎有光,郭䜣不由自主地凑了上去,幂幂中,他仿佛听见一声天外之音:郭䜣,你终于来了!
(三)
从内心讲,唐德宗李适是极为厌恶回纥的。
十七年前的宝应元年,李适被立为太子,授天下兵马大元帅,封雍王,出镇陕州。
那天,刚刚上任的李适,带着药子昂、韦少华等数十位僚属随从,到回纥大营去会见领兵援唐平叛的牟羽可汗。
一见面,两人闹了个天大的不愉快!
李适进入可汗大帐,牟羽可汗据案而坐。李适长揖为礼,牟羽可汗拍案训斥:“天子与我结为兄弟,你当行子侄‘拜舞’大礼!”。
药子昂据理力争:“太子殿下入营相见乃是代表国家,不应以私人辈分相论;且殿下是‘天可汗’玄宗嫡孙、当朝太子、天下兵马大元帅,身份尊崇,非见天子不行大礼;再说,我大唐玄宗、肃宗新丧,国葬期间,歌舞有悖律法。”
回纥宰相大将车鼻吼道:“你总说你们大唐礼法如何如何,我们回纥的传统是子侄见长辈必须行大礼。我们可汗与唐天子以兄弟相称,对雍王来说,汗王是叔父,不行大礼有违回纥传统!”
双方唇枪舌剑,互不相让。
车鼻将军须发俱张,勃然大怒,当众抓着药子昂脖领子拖出大帐,命人将药子昂、魏琚、韦少华、李进等一干随从各打一百军棍。
牟羽可汗见状冷面不语,李适目瞪口呆,傻立帐内。
药子昂被打的惨叫声,惊动了可汗的母亲,她赶到牟羽可汗大帐。
“放肆!怎可待客人如此无礼。”她一边痛斥车鼻,一边摘下李适挂在衣架上的貂裘双手捧上,躬身道:“太子殿下,您受惊了!我送殿下出营。”
魏琚、韦少华当晚重伤而死。
公元779年,李适登基,亲吐蕃而厌回纥。
(四)
郭鋗随神策羽卫来到了现场,他的身后,跟着四名衙役,还有两人名不良人。
咋见郭䜣,他忙一揖长礼:“十三……叔” 最后一字,几乎是硬生生从喉咙间吞了回去。因为眼前之人,太年轻了!
哨目过来行过礼,他几乎没发现。
郭䜣打量来人,年届而立与不惑之间,穿一袭窄袖深青绿袍,腰挂鍮石,脚蹬乌皮靴,似揖非揖,怔在对面。
“你是谁?”
“这位是长安县尉郭大人。”哨目一边介绍一边紧盯着郭䜣的脸,郭䜣闻言神色无变。
“此地是大唐都城?那咸阳城在何处?”郭䜣问。
郭鋗与哨目对视一眼,摇了摇头,一声令下:“拿下!”
长安兴仁坊,太原公府,初夜。
郭鋗跟在一名身着宽袖圆领深绯锦袍,腰佩银鱼袋的老者身后:“十一叔,太像了!此人跟十三叔走的时候一模一样,连名儿都同。除了一身铠甲非本朝制式,他说自己是被秦朝将领附体,本要去秦都咸阳,误入我大唐长安。侄儿实在是觉得匪夷所思,搞不明白怎么回事,所以过府禀报十一叔一声,叔若想见见,侄儿便去将人带过来。”
郭煦回过头,问道:“此事,五哥知道吗?”
“此事我还没禀告父亲。”
郭煦口中的五哥,叫郭晤,是平定“安史之乱”再造大唐的名将郭子仪的五子,官居兵部郎中,加金紫光禄大夫,封乐平郡公,郭鋗是郭晤的次子。而郭煦是郭子仪幼弟郭幼明的长子。这是一个庞大而显赫的家族,在长安城无人不知。
郭煦深深地剜了郭鋗一眼:“你说的那么玄乎,那就带来见见吧。”
郭䜣被带进太原公府时,已是子正时分。见到郭煦腰上的银鱼袋,读文科又好研历史的郭䜣知道,对面是位大人物。
“姓甚名谁?何方人氏?”
“我叫郭䜣,是西安市未央区张家堡六十六中的学生,你们还要问几遍才信?”见到对面这位大人物满脸疑惑地看向郭鋗,他又补充一句:“我不是大唐人。说了你们也不懂。”
“你说你叫郭昕?”
“是啊。等等,能不能先告诉我,你又是谁?”
郭鋗道:“这位是本朝鸿胪少卿郭煦大人。你不认得?”
不待郭䜣回话,郭煦己然起身,走向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少年阿郎,你披坚执锐进入皇城已是弥天大罪。还冒名郭昕,你可知,吾家三郎乃当朝重臣,碛西大帅,一品大员。冒充当朝重臣,按唐律亦是死罪。”
“老人家,我真没有冒充谁,我生下来就这名。我们坐下来好好聊聊行不行?能不能来点吃的,这世上有杀头的罪,没有饿死的过,我从中午到现在没吃饭了。”
(五)
《资治通鉴》载:“初,上发吐蕃以讨朱泚。许成功以伊西、北庭之地与之。及泚诛,吐蕃来求地,上欲召两镇节度使郭昕、李元忠还朝,以其地与之。”李泌云“安西、北庭,人性骁悍,控制西域五十七国及十姓突厥,又分吐蕃之势,使不得并兵东侵,奈何拱手与之!且两镇之人,势孤地远,尽忠竭力,为国家固守近二十年,诚可哀怜。一旦弃之以与戎狄,彼其心必深怨中国,它日从吐蕃入寇,如报私仇矣。况日者吐蕃观望不进,阴持两端,大掠武功,受赂而去,何功之有!”众议亦以为然,上遂不与。
兴元元年,公元784年9月13日。大唐西域重镇龟兹。
秋阳下的龟兹绿洲无精打采,光秃秃的塬坡,龟裂的田地,连川水河边的芦苇都失去了绿色,风一吹,芦花拌着沙尘飞扬。大地,像炒得焦黄的炒面,一迈步,尘土飞扬,黄沙扑面。
安西铁军的校场在龟兹城外的西烽火台下。烽燧是安西四镇的防御关节,龟兹正是通过这一座座隔空相望的烽燧向焉耆、疏勒、于阗三镇延伸,与周边的镇戍、守捉、烽铺一起构筑起一条条防御线路,形成整个安西四镇一套严密的防御体系。
校阅台上,双旌双节,军旗猎猎,一面巨大的”郭"字帅纛随风而动。安西四镇节度使、安西大都护郭昕头戴虎皮纹兜鍪,身着两侧开衩缺胯衫,外披护肩胸的甲装,抱肚上饰虎吞成半圆型围于腰间,脚蹬黑色乌皮靴,伫立在台中。他的身后,是安西大都护府副大都护,副都护,长史、司马、录事参军和功曹、仓曹、户曹、兵曹、法曹参军事一众官佐。
台下,二十四团安西劲旅分左、右而列,每团二百二十人,分别戴着翻缘盔、虎头鍪和抹额,身着明光、光要、细鳞、山文、鸟锤、白布、皂娟、布背、步兵、皮甲、木甲、锁子和马甲,手持杆枪、陌刀、弩、矟等武器,整个校场一片盔鲜甲亮,军威凛凛。
“天使到!”
郭昕率一众将佐降阶相迎。
立于郭昕身后的长史,手中仪旌一挥,鼓角声震天而起,两排卫仪“嘭”的一声跺脚持枪肃立。
在刚刚洒水净土的校阅台下,郭昕率几十名汉胡官将齐刷刷地跪地聆旨。
郭䜣站在钦差的随行队伍中,打量着这个与他同名的碛西大帅。这一看,令他大吃一惊:这不是那天在兵马俑见到的那名秦将吗?
钦差宣旨:“皇帝诏曰:安西四镇节度使郭昕、北庭都护李元忠加尚书左、右仆射。”
安西军一片欢腾,喜气洋洋,朝廷待戍边将士不薄啊!
入夜,行辕大厅,犒劳钦差的酒会。一围的粗木大板案席上摆放着烤羊、大盘鸡、馕包肉、辣羊蹄、哈密瓜,当然还有御赐宫酿。席间,杯盏交错,席前,龟兹乐舞正酣。
端坐主席的郭昕身穿青紫园领宽袖袍,腰悬紫金鱼袋,头饰武家样巾子,脚蹬云头舄履,左肩跨胸绣着一只耀眼的白鹿。
“王爷,此次前来,令兄煦大夫托咱家带来一名少年阿郎交与王爷。”
三个多月前,太常少卿御史中丞沈房入吐蕃谈判,破裂后转入安西,以朝廷宣慰使的身份宣诏,郭昕正式出任安西四镇节度使、安西大都护府大都护,赐爵武威郡王。
“噢,烦劳钦差大人了,请来一见。”
一进大厅,郭䜣就看到了郭昕身上的青紫袍,绣白鹿,这是封了王才能穿的装束!难怪叫个“郭䜣”会给自己惹来这么多麻烦。他单膝跪地,双手环揖行了个大礼:“叩见王爷!”
郭䜣抬起头的那一刹那,安西主帅恍如入梦,回到了二十年前。
永泰元年,公元765年润十月十九。郭昕二十三岁,官居御史台正七品监察御史。当日,郭昕正在察院衙署悠闲地看着《太公六韬》,宫中太监匆匆进院传话:中书令大人有令,郭昕速至宣政殿前候传。
伯父相召,必有大事。郭昕的伯父郭子仪,时任关内、河东兵马副元帅、中书令,封汾阳郡王,是天子依重四海景仰的当朝第一重臣。
赶到殿门外,已有数名官员在此等候。当日,郭昕等一众官员奉旨作为朝廷的使臣,分四路赴河西巡视边关,安抚将士。郭昕持天子节来到了大唐西部边陲的安西。
第二年,土蕃攻陷河西走廊,完成了对大唐本土与西域的切割。郭昕有家无路,无法回京,被迫留在安西,以持节使臣的身份充任朝廷特派监军,参赞军务。数年后,尔朱大都护身死,郭昕被推为安西四镇节度留后,主理这块大唐飞地的一切军政事务。
看着眼前翩翩少年那张年轻的脸,一股“少小离家,老大难回”的沧桑与苍凉塞满胸间,郭昕招了招手,命郭䜣侍立在自己身侧。
龟兹舞姬退场,随着一阵激昂的“破阵乐”,六排三十六名武士入场表演《秦王破阵舞》。
面对震人心魄的《破阵舞》,郭䜣脱口而出辛弃疾的《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郭昕拍案叫绝,当即命郭䜣写下诗句,乐师很快谱曲编成了乐舞,在龟兹传唱。
(五)
安西大都护府行辕后院,几排寝房,有些垒石为壁,有些跺木为墙,房顶都覆着厚厚的桦皮和芦苇。
郭䜣的房间有些破旧,但收拾得十分整洁,墙角放一张简单的床铺,铺垫是两张整羊皮,铺盖却是塞满芦花的一袭布衾。地上铺着泥砖,一尘不染,与行辕外的满地黄沙竭然不同。靠墙的一张胡杨板小案上,凌乱地堆放着几十卷文档。
三个月前,郭䜣被那位鸿胪少卿郭煦塞进钦差护队,一路走过蓝天白云下鄂尔多斯草原的辽阔与绮丽,连绵阴山的雄浑与巍峨,大漠的浩瀚与孤烟的寂美,来到龟兹。
钦差离开安西返回长安时,郭䜣被碛西大帅一句“苍天遣你入唐,必有天命。”留在了安西大都护府行辕。
现在的郭䜣,己经是安西大都护府从九品记室,堂堂的大唐官员、安西军人。当然,这可不是因为他与大帅同名,而是因为他从小练就一手好魏碑,而且熟知上下五千年,令郭昕及大都护府一干将帅深为赏识。
夜深人静或闲暇无聊时,他总是想起自己远在江南的父母和妹妹,他们生活在一个平安的时代,安宁幸福,但他们知道自己到了大唐最乱的年代,最远的边疆吗?自己还能回去吗?
郭䜣坐在小书案边,手里翻看着这些大都护府的陈年旧档,有兵部传达的时事战报、都护府下发的作战命令、基层日常上报的巡查记录、将士的换防黜陟、武器资装的报废申领、军粮的收支账目、战马的病疫处理等等,包罗万象。
突然,一份《开元十四年八月七日牒下界内所由为柳滩涌异泉等事》的巡查记录引起了他的兴趣:“火拨折冲府六团十七队三十人巡防黑水,于柳滩守捉驿南三十里遇乌泉喷涌,其黑如墨,其臭冲鼻,遇火燃而不熄,水不可灭。其地,方园十里无泉。”
“这是石油哇!这么好的东西自己冒出来了?”
他决定亲自去看看。
(六)
贞元四年,公元788年九月,长安城朱雀大街上,行走着一支庞大的迎亲队伍。
这支队伍由回纥五十六部酋长的夫人和二千匹骏马组成,领队的是回纥武义成功可汗的妹妹骨咄禄毗伽公主,还有回纥宰相躞蹀。这支队伍的护卫,是一千彪悍的回纥精骑。
队伍行至皇城,内司宾引骨咄禄毗伽公主入银台门,唐德宗李适之妹长公主等人相迎,边揖边进,将骨咄禄毗伽公主接进大殿拜谒唐德宗和贤妃,公主上呈武义成功可汗的国书:“昔为兄弟,今为子婿,半子也。若吐蕃为患,子当为父除之!”。德宗欣然赐之国宴。至宴所,贤妃降阶以迎,回纥公主赶忙跪拜。宴会上,唐德宗有赐,回纥公主就降阶下拜,不是德宗所赐,则避席下拜。礼仪周全而恭敬。
十月,唐德宗第八个女儿咸安公主从长安出发,于次年七月到达回纥,正式嫁给年近六旬的武义成功可汗为妻,回纥改称回鹘。
(七)
公元766年,吐蕃趁河西唐军兵马内援平叛之机,攻占甘肃陇右诸洲,丝绸之路被切断,安西、北庭孤悬大漠之外。
在朝廷的粮饷补给被断之后,安西四镇节度留后郭昕作出了两项重大决策:屯田,铸钱。
龟兹附近原本就有铜、铁矿开采,龟兹城又汇集着西域五六十国的能工巧匠,很快,第一批安西大都护府“大历元宝”铜币便出炉上市了。其后,面值十文、二十文、三十文的“一品钱”“二品钱”“三品钱”陆续面世。
安西大都护府不缺钱,缺兵。
为了充实被抽空了的安西军团,郭昕不仅放开了征兵限制,汉胡皆可入伍从军,而且恢复了府兵时代的“公廨”制,一丁入伍,大都护府给予公廨田四顷、公廨钱十万至二十万。公廨田采取租佃形式,收取地租;公廨钱采取借贷方式,收取利息,以此收入供给府衙运转。
此令一出,兵营中高鼻深目的阿拉伯兵将随处可见。
(八)
就在回纥的迎亲队伍走在朱雀大街上的同时,额尔宾山脚的驿道上也行走着一支宠大的队伍,这支驼队的领队是从七品的大都护府参军事郭䜣。
自从两年前,把几羊皮袋黑原油运回大都护府后,郭䜣围着它忙乎了整整两年。
这位西安市六十六中的文科生,用电影里学来的“一硝二磺三木炭,放到磨里转几转”捣鼓岀了炸药。幸运的是,安西大地上,除了产黄沙,还产硝石和硫磺。唐代马总在他的《意林》就有明确记载:硝石出陇右道。
连龟兹城里的鞭炮坊都知道,用几层马粪纸把火药裹紧实了,一点就能炸个响。郭䜣当然也能想到,把炸药装到厚实的陶罐里,会炸得更响。当陶罐的大小合适,厚度合适,罐口也小到合适的时候,装满炸药,它就己经不再是个陶罐了,它有了个更响亮的名字:轰天雷。
有了轰天雷,再加上黑石油,郭䜣又开始左琢磨,右实验,大罐里面套小罐,反复改进,终于捣鼓出了令人生畏的武器一一火油弹。
787年,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龟兹城外校场上,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之后,一片熊熊大火燃起。郭䜣一声令下:“灭火!” 一队军士拎水负沙奔火场而去。跟在军士们后面的郭昕及大都护府一众将帅被眼前巨大的炸坑和水浇不灭的大火惊呆了!
见识了火油弹的威力后,郭昕不仅将郭䜣从九品记室越级提升为七品参军亊,而且交给他一团人马,三百名士兵,专门负责运油制弹。
《吐蕃史》中有这样的描述:油弹发作,声如雷震,盾甲皆透,火覆无隙,半亩之内无活物。
(九)
贞元五年,公元789年9月。
前践山的冷杉郁郁葱葱,山隙的一管泉水叮咚有声,美若仙乐,龟兹国每年一度的采泉为曲正在举行。
阿遮哩贰寺坐落在山的西面,院落里有数株参天蔽日的大胡杨树。寺正殿上,悟空禅师与郭昕分主宾而坐。
“法师自天竺一路东来,熟谙吐蕃,可识其王其相?”
“阿弥陀佛,贫僧确实见过吐蕃大王与大相。”
“其人如何?”
“阿弥陀佛,当今蕃王曰‘赤松德赞’,幼小蒙难,少年即位,好佛法,善权谋,心志坚忍。其大相尚结赞治军有方,颇多诈谋。吐蕃之盛多是这对君臣之功。”
“赤松德赞有三子,长、次皆不足虑,唯其三子,师从土蕃名僧娘·定埃增桑布,他日若上王位,师徒相扶,必为一代英主,亦是王爷的劲敌。”
“郭某老啦!我大唐人才辈出,自有少年英雄出镇安西,翼庇中原。郭某只希冀王师早临,复我大唐荣光。界时我将卸甲弃枪,随法师一路东归长安。”
作为亲随,郭䜣随大帅入寺正殿。在第一眼见到悟空禅师后,他忍不住掩嘴“哧哧”一声窃笑:眼前这位高大魁梧的悟空,哪里像那只挥舞着金箍棒大闹天宫的猴子?
“这位施主是……”悟空禅师目光转向郭䜣。
“他叫郭䜣,乃大都护府记室。”
失礼了。郭䜣赶忙双手合十施了一礼:“请问大师,你师父真是唐玄奘吗?”,还有一句“你真有个师弟叫猪八戒?”他总算忍住了没连着顺出口。
“阿弥陀佛,玄奘法师乃本朝太宗年间往天竺取经的高僧,距今己百五十年了,是佛门前辈大德高僧,小僧哪有这般福分,做他的弟子呐。”
“那你就是不认识唐三藏啰?”
“三藏,这个倒是认识得很!”
“你认识唐三藏?”郭䜣惊奇地问。
“三藏比丘现居城外西门莲花寺,语通四镇梵汉兼明,小僧这次从无竺带来的十力经就是莲花精进通译出来的。”
这下轮到郭䜣目瞪口呆了,唐玄奘和唐三藏压根儿就不是一个人!
“吴承恩,你这个落第秀才,误人匪浅啊!”郭䜣一声长叹。
车奉朝自幼习武,惯使一根三十六斤重的熟纯铁棍,是大唐左卫泾州四门府别将,七品官衔。天宝十年,护送罽宾国使者回国,途中受戒皈依佛门,法号悟空。
游历天竺十数年后,悟空携释迦牟尼佛牙舍利回国,贞元二年入安西。但是,由于沙州被吐蕃攻陷,河西通道被封,悟空禅师只好暂停在安西,先后在疏勒、于阗盘桓一年多,至龟兹后又在莲花寺、耶婆瑟鸡寺、拓厥寺和阿遮哩贰寺译经、讲经,居住一年有余。
唐鹘“贞元之盟”后,回鹘放开通道,悟空离开龟兹,过焉耆,越天山,来到大唐北庭都护府所在的庭州城。贞元五年,悟空禅师随同唐廷宦官、宣慰使段明秀的使团一路返回长安。
(十)
“六年,没庐·墀苏菇木夏统兵北征,收抚于阗,归于治下,抚为编氓,并征其贡赋。”于阗乃安西的南大门,其王尉迟曜受唐厚封为“太仆员外卿,同四镇节度副使。”
“(贞元)七年秋,(回鹘)又悉发其丁壮五六万人,将复北庭,仍召杨袭古偕行,俄为吐蕃、葛逻禄等所击,大败,死者大半。”“二人俱奔回鹘,归至牙帐,俱被杀。”
北庭都护府覆灭的消息是大唐贞元七年,公元791年十月传到安西的。
行辕大厅里,郭昕正在主持议军。
“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尉迟曜降蕃于夏,杨袭古覆没于秋,南门洞开,北恃亦失,安西危矣!列位有何良策?”
“尉迟曜鼠首两端,没庐发兵三万围于阗,他便降蕃,难道我龟兹大军便围不得他于阗?”
“是啊,于阗一失,安西及龟兹顿失屏障,吐蕃矛尖顶到我们胸前了!”
“北庭千里之遥,于阗唇齿之间呐。”
……
主帅郭昕注意到,众将议论纷纷时,坐于大厅偏角的郭䜣,一直双目灼灼注视着自己,他知道,这个天外而降的年轻人有话想说。于是,他伸出右手对郭䜣做了个“请"的手势:“你说!”
郭䜣起身环揖一周:“各位前辈,你们久历战阵,经验丰富,本来沙场之事,不容小子置喙,但事关我安西存亡之际,我有想法,不敢不说,就算抛砖引玉吧。”
“安西当下南北受敌,确实危险万分。必先破敌一面,稳住阵脚。小子以为,南征不如北伐,围于阗不如复北庭!”见诸将睥目撇嘴,郭䜣竖起四个手指头……
“其因有四 :一,于阗身后便是吐蕃国,我军围于阗,吐蕃必援,仗就打成了对峙消耗战,倘若此时北庭蕃军联合葛逻禄大军南下夹击,安西则甚危!其二,北庭蕃军孤陷回鹘境内,其依仗无非是葛逻禄,两者俱是回鹘死敌,我军光复北庭,可得回鹘倾力相助,此战一开,可速胜。其三,收复北庭,我安西背靠回鹘,从此无后顾之忧。”
见到大厅内再无嘈杂之声,郭䜣将竖起的最后一根指头回握成拳:“最重要的,此战要打成震摄之战,诛心之战!伤敌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此役宜速战速决,一战而灭北庭守敌,不管他是蕃军还是葛逻禄,一个不留。要打出敌军的恶梦来,令其今后望安西而胆寒,一战而求安西十年太平!”
郭昕拍案而起:“好啊! 当真是后生可畏。”
众将散去之后,大厅只留下郭䜣。
“你要多少兵马?”郭昕问。
“只带一团火器兵足矣,围庭州的兵马,还得找回鹘借。”
“公主殿下还是回鹘可贺敦,其大相阿跌骨咄禄忠贞善战,此事我来安排。”
“喏!”
“领兵出征时,你加署果毅都尉衔吧。”
咸安公主下嫁回鹘一年后,武义成功可汗病逝,其子忠贞可汗继位,咸安公主循胡俗再嫁忠贞可汗。三个月之后,可汗之弟联手少可敦叶护公主毒死忠贞可汗,并自立为汗。公元790年4月,回鹘次相阿跌骨咄禄率国人杀篡位者,而立忠贞可汗之子阿啜为汗。16岁的阿啜被大唐册封为奉诚可汗,又娶咸安公主为妻。
贞元七年,公元791年4月。
安西大都护府果毅都尉郭䜣率三百火器兵列阵于庭州城门外,他们的阵前,是二十架巨大的抛石机。
回鹘大相阿跌骨咄禄率7万大军将庭州城围得水泄不通,四门外是密密的弓弩手和机弩杀阵。
郭䜣一声令下,无数火油弹飞向庭州城,庭州城中雷声隆隆,火光冲天,守军肝摧胆裂,城门四开,冒死外逃,都被回鹘军射成了刺猬。是役,万余吐蕃守军和三万前来增援的葛逻禄骑兵灰飞烟灭。
《九姓回鹘可汗圣文神武碑》载:“北庭半收半围之次,天可汗亲统大军,讨灭元凶,却复城邑。”
(九)
公元805年,奉诚可汗故,无子,宰相阿跌骨咄禄为汗,被大唐册封为怀信可汗,又娶咸安公主为妻。
在安静了十五年之后,吐蕃终于按捺不住,蠢蠢欲动。
早在北庭收复战取胜后,郭昕就定下了龟兹保卫战的战略战术:据城而守,待回鹘援军到达后,里应外合,在城外围敌火攻,主战场就选在城外川水河畔的于术。
公元806年秋,吐蕃大军攻围龟兹,怀信可汗亲率回鹘大军救援,吐蕃五万大军在安西守军和回鹘大军的夹击下果然落荒而逃,奔入于术。
那里正是郭昕为郭䜣的火器团精心挑选的大杀场,一场比庭州城更大规模的围歼展开了。
川水河畔茂密的芦苇丛没有成为五万吐蕃大军的隐身草,反而成了他们的催命符!在火器团铺天盖地的火油弹攻击下,于术顿成人间炼狱,五万吐蕃大军瞬间变成了人肉烧烤,惨叫声惊天动地,焦臭味十里可闻。
《九姓回鹘可汗圣文神武碑》载:“吐蕃大军攻围龟兹,天可汗领兵救援,吐蕃落荒奔入于术,四面合围,一时扑灭,尸骸臭秽,非人所堪。”
(十)
公元808年,大唐元和三年。在安西龟兹,这一年被称作贞元二十四年。
冬日的龟兹城上,老旧斑驳的战旗猎猎飘动,从阿拉山口吹来的凛冽寒风,沿着城墙卷过。
一曲豪迈而苍凉的战歌,从城头之上,飘向远方:
秦时明月汉时关,
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
不教胡马度阴山。
在吐蕃倾举国之力的进攻下,安西四镇已经相继沦陷,只剩下龟兹一座孤城,在吐蕃军的重重围困之中。
安西铁军,荣光不再,不足二十团的老兵,皓首银须,白眉映雪。古稀之岁的郭昕,率领最后的安西军团,独自面对城下吐蕃的十万虎狼之师。统领吐蕃大军的,正是当年悟空禅师口中的“赤松德赞幼子” 赤德松赞,藏史称英主。
最后一战,老兵不退!
老兵不死,惟有凋零!
龟兹陷落后,大唐彻底退出西域。
汉家文采风流中,从此只剩下宫阙亭台,桃红柳绿,丝竹吟唱,再无狂沙万里,大漠孤烟,铁马冰河。
(十一)
公元808年,元和三年,年关。
库尔戈壁已是冰天雪地,滴水成冰。
云子拨了拨挡在眼前的长发:“叔,走了一年多了,我们到哪儿了?”
郭䜣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把手搭在眉上前后望了望,指着东边那隐隐约约的一片城池:“看见了么,前面,就是玉门关,我们已经走出大漠了。”
于术之战大胜后,郭昕忧虑日甚,心事重重。他终于看清了一个事实:大唐朝廷已经放弃了西域,安西的陷落,只是早晚而已。
“满城尽白发,安西皆老兵。郭䜣,你走吧,回到你该回的地方去。”
“大帅,那你呢?” 年近不惑的郭䜣至安西已二十年,他对这位为大唐苦守安西四十年的碛西大帅充满了由衷的敬重。
“边关总得有人守,百姓总得有人护。我老啦,走不动了,也不想走啦!你带上云子,回长安去吧,让云子回我郭家认祖归宗。请你告诉天子和长安百姓,安西,还有一群老兵,在为他们而战!”
“云子,来……”郭䜣牵着云子面西而立,脸色庄重,缓缓跪地,磕了三个响头,久久伏地。突然,他扬起满是泪水的脸,迎风高吟:“黄沙有情埋忠骨,清风无奈送英魂。安西老兵,魂兮归来!”
“大帅,老兵们,走,我带你们回家!”
“小伙子,醒醒,回家去睡。”
郭䜣睁眼一看,自行车还在大棚外,太阳己经坠落在西边的地平线上,晚霞透过棚顶,将兵马俑照成一片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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