脏巴马婶

作者: 闲人诗涵 | 来源:发表于2018-12-15 15:31 被阅读81次

    原创:文/闲人诗涵

    题记——我们最终的形象,究竟是自己心中的样子?还是别人口中或眼中的样子呢?

    脏巴马婶

    马婶,并不姓马。她的丈夫,也不姓马。人们私底下叫她马婶,大概是因为她很“脏巴”,而与“脏巴”意思相近的一个词语是“马东二”。

    (“脏巴”,是方言。我也无法说出它的准确含义。比如,一个人卫生习惯差,可以说他脏巴。说话颠三倒四,可以说他脏巴。做事没有头绪,也可以说他脏巴。为人处世不行,也可以说他脏巴。)

    01

    四十年前,马婶还不是马婶,还是当地的一枝花。那时候,她的脸上,像藏有两朵水红的桃花一样好看。

    好看得一枝花似的马婶,二十出头了,一直没有人上门提亲。因为她喜欢头不梳脸不洗,一爬起来就吃起。喜欢天冷了,就搬个凳子骑在灶头上烤火。又和她妈妈一样,不喜欢做家务,家里时常锅朝天碗朝地,筷子头头起猫衣(猫衣,就是发霉)。人们都叫她脏巴姑娘

    四十年前,马婶的丈夫,也还不是马婶的丈夫,只是一个说不上帅,但也周周正正的小伙子。

    周正的马婶丈夫,还性格宽厚,脾气也好,但二十好几了也一直没有娶上媳妇。因为家庭成份不好。

    马婶和他的丈夫是远房姨表亲。有热心人看他们的情况,就提议说,凑一对,搭伙过日子吧。最后,就真说成了。

    说成了,马婶很快过了门。过门以后,马婶的丈夫,对马婶,是陪着小心,带着感激,凡事都顺着马婶。不过,无论马婶的丈夫怎么顺着她,马婶心里都不顺畅。

    房子挤,住得憋屈。马婶丈夫家的房子,都被收了公,只留下三间厢房。三间房子里,住着公公婆婆,小叔子一家四口,还有一个没出嫁的小姑子。

    丈夫也不如意。说话少,干活慢,没有打算,连吵架都不利索。

    看小叔子一家也不顺眼。两口子不吵不闹,做什么都有商有量。弟媳妇的肚子又争气,晚过门两年多,却已经有了两个娃娃。自己的肚子还是空的。只好动不动就骂丈夫不中用,骂得又高又响,骂得家里人都听得到。

    公公又是一个十足吃闲饭的。马婶的公公,曾是旧时大户人家的少爷,连饭都不会做。在马婶眼里,是一个没有一点用处的人。

    婆婆也讨人厌。马婶的婆婆,曾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待客一贯大方。马婶只能指桑骂槐地骂婆婆,有点东西就拿来招呼野汉子。

    看小姑子更来气。小姑子手巧,能把做衣服剩下的边角余料,拼成小孩子的马褂,鞋子等。做好了就拿去给大姑子的孩子穿。

    对小姑子,马婶虽然心里恨恨的,却有几分忌惮,不敢骂。因为小姑子脾气刚又能说会道,骂她讨不了便宜。

    终于,有一次看到小姑子又拿着衣服出门时,马婶就从后面瞅冷宝(瞅冷宝,即偷袭),揪住小姑子的头发,扯了铜钱大小的一绺下来。算是解了气。

    02

    马婶扯小姑子头发时,马婶的丈夫在门口磨刀,没说一句话。

    马婶的婆婆听见响动,出门说马婶:“枉自是个嫂子,做事还分不到高矮。”马婶一听,就冲丈夫吼骂道:“你看看,你家大老婆小老婆都在说我,你是个死人不会说话啊……”

    马婶的公公在屋里听她骂得太不中听,出门来甩了马婶一巴掌。说替马婶的爹妈教育教育她。

    挨了一巴掌的马婶,委屈死了,一头就往娘家跑,一路哭一路骂。

    马婶的娘家不远。回到娘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苦。马婶的妈听了就火往头上冲,急忙挨家去叫家族里的亲戚,决意来找马婶的公公婆婆,要给女儿讨说法。

    不过,谁也不愿随她出面。马婶的妈又添了一肚子气,决定自己一个人出马。对马婶许诺说:“要是说不好,八抬大轿来接也不回去。”

    马婶的妈正准备出门时,马婶的小姑子,也提着那一绺头发来到马婶的娘家。

    这件事的结局,很是出乎马婶的意料。

    娘家的亲戚,除了她妈,没有谁替她说话。娘家寨子里的人,反倒是拿她来教育女儿——不要脏巴倒四的,不然,像马婶那种有娘养无娘教的样子,连爹妈都要贴到被人骂。

    马婶她妈,也被拿来给儿子做参照——买牛要买za角牯,娶媳妇要看老丈母(za,读普通话的第一声。)。

    除此之外,寨子里流传得最多的说法是——马婶的公公婆婆是什么人?会平白无故骂她打她?只有她妈那种东二王当的,才好意思去讨说法。

    (马婶的婆婆是街坊四邻中的贤良人,马婶的公公是当地很有声望的文人。)

    这些话不知怎么的,很快传到马婶她妈的耳朵里。马婶她妈就在门口骂。说她睁着眼睛瞧,翘起二郎腿等,就看哪家姑娘媳妇是好货……

    03

    马婶在娘家待了半个多月,她的丈夫并没有抬着轿子去接她。马婶她妈就找人带话给马婶的婆婆,说马婶怀孕了,要不要是他家的事。

    马婶的婆婆让马婶的丈夫去接马婶回来,说她年轻不懂事,慢慢带,年纪大了,就会好的。何况还有喜了。

    (马婶回来后,肚子并没有像怀孕的样子一天天变大。马婶就找丈夫吵架,说是被他公公婆婆欺负,动了胎气,流产了。)

    那时候,还是集体干活,挣公分吃饭的年代。马婶历来觉得自己吃了亏。小叔子家的两个娃娃,还有公公婆婆都不能下地,不能挣公分,都是吃闲饭的。

    觉得吃亏的马婶,以流产为由,更不愿干活,也不愿帮衬婆婆做家务事。婆婆做好了饭,还要三番五次喊她。

    后来集体公社解散,进入单干年代,马婶也分了家。分了家的马婶,也不愿干活做事。她有个很好的理由——她妈妈说的,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干活做事是男人的本分。

    分家,马婶不要老人。自然没有婆婆料理家务。马婶的家,又是“锅朝天碗朝地,筷子头头生猫衣”的样子。马婶的丈夫有时候看不过,也会说两句。马婶就指着她丈夫骂:“哪个没得手没得脚?你以为老娘不会做?哼!也不是我说,你做的事老娘还瞧不上眼。要说你怎么不说你家那双好爹妈,打我骂我害我流产伤了身体,做什么都提不起力气……”

    类似的话,马婶说了好多年。说到自己都觉得不相信时,马婶终于开始做事。

    马婶做的事,最了不起的就是打猪菜。早上睡饱了,吃过午饭,再睡个午觉,就背着背篓出门。出门要磨到天黑尽才回家。一来呢,可以顺便把人家地里的红薯藤啊南瓜叶啊什么的,捞两把。二来呢,马婶的丈夫,干活回来后,饭也煮得差不多了。

    04

    就这样,除了年岁越来越大,马婶的生活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她还是喜欢头不梳脸不洗,一爬起来就吃起。天冷时,还是喜欢骑在灶头上烤火。马婶的家,也还是锅朝天碗朝地,筷子头头生猫衣。

    马婶的生活发生大变化,是在她的丈夫自尽以后。马婶的丈夫,是在马婶的公公婆婆坟前喝药自尽的。

    对马婶丈夫的自尽,人都说是太憋屈了。至于为什么要在马婶的公公婆婆坟前喝药,也说得有鼻子有眼。

    说马婶过门几十年,不让丈夫买一根纱,买一颗糖,给公公婆婆。公公婆婆病了,也从不准丈夫过问。

    (马婶分家以后建的房子,和马婶的公婆家,相距不过百来米。马婶的丈夫,有木匠活手艺,收入并不差。)

    说马婶还不让丈夫喊公公婆婆。马婶的丈夫,只有在背着马婶时,才敢喊。比如,在路上遇到时。

    当然,无论怎么说,马婶的丈夫都没有活过来。

    马婶是独生女,虽然那时候没有计划生育。马婶的爹妈也在公婆前面先走了几年。马婶也没有子女,丈夫走后,马婶的家就剩下她自己。

    看她老了,又是一个人,有好心的亲戚就给她介绍老伴。但介绍几个马婶都不愿意,认为找她做老伴是假,为了贪图她的房子才是真。

    (马婶的丈夫,用他的手艺,给她留下了一栋三层楼的新房子。马婶住老房子,把临街的新房子都租出去,每年有四五万块的房租。)

    马婶一辈子,可没吃过亏

    除了不吃亏,马婶还有一个信条:哪个对我好,我就对他好。不过,马婶一辈子可能没有遇到对她好的人。除了她爹妈,谁说起她,都是摇头。

    以上,都是我听到的故事。

    05

    知道人言可能失真。便在六年前亲自去看了看马婶,想看看她是否真如听到的一般。和我同去的,还有一个朋友,她是马婶娘家那边的一个堂侄女。

    那是初冬的一个黄昏,天飘着毛毛雨。快到马婶家时,就闻到一股臭味。走到马婶家门口,又无处下脚。马婶家门口右侧是一个猪圈,里面满出来的猪粪,被雨水稀释后,淌了一地。

    马婶家大门关着,但窗口有灯光。她的侄女便在门外喊她,马婶在屋里应声回答。原来,马婶在厨房烤火。

    马婶还算热情,招呼我们坐。我们自己从墙角搬过两张凳子,凳子上都是灰。

    马婶家的电灯泡瓦数很小,光线暗,昏黄昏黄的。灯光下的马婶,除了声音有点破裂感,颧骨高了些,五官轮廓还不错。个头也高,腰板挺直,又没有老年脂肪堆在肚子上,算是难得的身材。

    头上的卷发灰扑扑的,大约白了一半。本来干燥的发质,却粘腻在头上,贴着头皮,像是一层头发饼。卷发被胡乱扎在后脑勺处,扎不住的几绺,散在耳朵边。

    湖蓝色的短棉衣,通体是细细的红碎花,不贴身,加上没有穿内衣,像是挂在身上。

    黑色阔腿裤,后膝处一堆褶皱。有一边的裤兜胀鼓鼓的,裤兜下面的裤缝,裂开了一寸左右,被鼓鼓的裤兜撑开,隐隐可见马婶的秋裤是红色。

    脚上的棉鞋,原来是什么颜色已经辨别不出,看上去是棕黑色。

    我戴眼镜,进屋后镜片上有雾气,用纸巾擦了也雾蒙蒙的。看不清马婶的眼睛以及眼神,只看见她喜欢斜斜地瞄人。

    马婶家的厨房不矮,但是很窄。临墙而建的灶头就占了一大部分。灶头是用泥土和石头砌成的,高和宽大约八十厘米左右,长大约一米五六。上面有两个出火口,一大一小。

    大口上放了一口大锅,直径大约两尺多,里面是猪食。锅下的灶孔没有生火。小孔上放着烧水壶,壶里的水冒着蒸汽。壶下煤火正燃得很旺。

    烧水壶旁,有一张小木凳。木凳巴掌一般宽,高大约十厘米,有一尺左右长。挨着灶的地上,有一张方木凳。

    灶上的小木凳比较干净,灶边的方木凳很脏。想来小木凳是马婶坐着烤火的,而方木凳呢,是上了年纪的马婶用来踮脚上灶头的。

    (灶头高,煤火气味又呛人。就算老年人觉得电暖炉烤火不暖和,也有可以烧煤的火炉,马婶为什么还要在灶头上烤火呢?这实在是个。)

    我们只小坐了几分钟,就起身告辞。马婶也不虚留,送我们出了门。

    出门时,看见马婶家前面都是薄雾。空气湿嗒嗒的,不过我们都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彼此相视而笑。因为马婶家味道太重。

    前段时间,听说人们不再叫马婶做马婶,改称为脏巴老奶了。

    马婶的称呼从“脏巴姑娘”,变成“马婶”,再到“脏巴老奶”,时间也过了七十多年。

    马婶已经老了。也许过不了多久,随着她的老去,再提起她时,也许人们最先想到的,恐怕是她的“脏巴”,而不是她的本来姓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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