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最后她会向我哭诉,编造出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情,痛诉父亲的罪状,指使我去和父亲吵架大闹。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226个故事
一
姐姐五年前生了一个女儿。从那以后,母亲一直催她生二胎。她开始四处打听生儿子的秘方,甚至从不沾边的亲戚里挖出几个在医院工作的人。整个人魔怔了一样。
直到去年,我出嫁。她当着亲戚们的面,一脸戚容地送走了我,眼里充满不舍。我的心里却毫无波澜,为我能够逃离她的生活而庆幸。
按照习俗,婚后我跟丈夫得回一趟娘家。母亲见到我第一面,就拉着我的手到另一个卧室,一脸慎重地嘱咐我:“早点生孩子,如果是女孩,赶紧生二胎。”
我看她神神叨叨的样子,不发一语。她更用劲地拽我的手,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你老公和你姐夫都是独生子,你们俩要是生不了儿子,在人家家里就立不了足!你姐第一个就是女儿,她要再生一个女儿,看她以后日子怎么过!你听我的准没错!”
母亲一边说,一边狠狠拍我的手背,一再交待我:“我这是过来人的经验,你千万别不听,要不然,将来有你的苦头吃的!”
回去的路上,我看着车厢外明明灭灭的路灯,一时让我觉得恍惚。想起跟母亲相处的二十多年,新婚的喜悦一瞬间四散而去。
我和母亲的关系一直不融洽。母亲在嫁给我爸之前,有过一段婚姻。对方是一家国企工厂的主任,而母亲是当年那座城市里唯一一家百货大楼里烟酒部的售货员。他们算是门当户对。
我看过母亲年轻时候的照片,她坐在船头摇着桨,挺阔的衬衫裹住她纤秾合度的身材,下身穿一条墨蓝色的淑女裙,脚跟踢着一双牛皮绑带高跟鞋,一头波浪卷披在肩上,青春的笑意在夕阳底下几乎要溢出来。
母亲素爱打扮,家里的相册里有很多母亲的照片。母亲要么倚靠在家具旁,或优雅地翘着二郎腿,或半躺在床上,手里抱着花束。她穿各式各样的裙子,化着当时流行的妆容,嘴角有两颗梨涡。
越往后翻,照片里渐渐出现一个小胖娃娃,剪着童花头,眼睛和她一样,又圆又大,黑亮亮的,笑起来嘴角有和她相似的浅浅梨涡。那是我的姐姐。
相册的最后几页,她的神情渐渐开始平淡,甚至偶尔压抑不住悲伤。母亲穿着越来越灰暗,缱绻的卷发也束成一根平庸的马尾。我们一同翻照片时,我清晰记得,母亲一开始脸上有笑意,到最后她指着照片中的自己说,“要不是我生下的是你姐姐,不是一个儿子,他王敬诚敢跟我离婚?”
二
后来母亲遇见了父亲,她和父亲的第一张照片,母亲穿艳俗的红色西服,头上别着廉价的红色塑料花,似笑非笑地抿着嘴。
那个在我眼里发光的少女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平常又庸俗的市井女人。
因为家里穷,没有相机,后来就没有太多照片记录她的生活。只偶尔有一两张在别人家参加宴会时拍的照片。母亲跟父亲结婚后,来到乡下,衣着不再光鲜,即使她有从前的资本,穿出去也会被人议论。她深受爷爷奶奶压迫,想要逃离出去,却没有选择。
后来母亲用生下我换来去城里上班的机会。她带着父亲去城里重新奋斗,把我丢给乡下的爷爷奶奶。
爷爷奶奶一生没有生过孩子,父亲是爷爷用米粮换回来的,姑姑是爷爷捡的弃婴。不会生,也就不会养。在卫生知识没有普及的年代,他们用米糊把我喂大,不教我洗脸刷牙,甚至家里没有用过卫生纸。
小时候的我经常发高烧,肚子疼,还患了伴随一生的中耳炎。即使这样,母亲对我不闻不问,除了父亲偶尔买些吃的回来看我,我很少见到母亲。
有一次,大姨送母亲回来,顺便来看看她的生活环境。大姨开一辆吉普,一路呼啸,出现在我家门前的小路上。我看到母亲一只脚穿着高跟鞋迈出车门,下车将印有大朵艳丽花朵的裙角甩了甩。她走过来牵我,我不自觉地往后闪躲。
大姨嗤笑说我果然是农村人的种,上不得台面,对我脏乱的头发和衣服挑剔一阵。母亲听到后,脸色瞬间阴沉下去,朝我低声叱骂道:快去洗干净!
也许就是在那一瞬,我与母亲之间产生了不可跨越的隔阂。
母亲嫁给父亲时三十一岁,三十二岁生下我。直到三十九岁,她冒着高龄产妇和计划生育的危险生下弟弟。按照她的话说:“这么些年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家里有了男丁后,母亲变得趾高气昂。有一年过年,她与父亲吵架,母亲两脚叉在地上,一手环抱着襁褓里的弟弟,一手指着爸爸的额头,喋喋不休地数落他。爸爸蹲在地上,一言不发,一口接着一口抽爷爷的烟锅。
我看到父亲的样子,格外心疼。过完年,因为我被爷爷不小心用拌猪食的热开水烫伤了整条胳膊,母亲决定把我接到城里的家。
从此,我告别了留守儿童的生涯。
到了一个新家,我和他们一起生活。在家休养时,每天的任务就是照顾弟弟。也是在那一年,我第一次见到了母亲口中的姐姐。她偶尔来我们家一次,骑着一辆粉色自行车,找母亲拿些零花钱,吃顿饭就走。姐姐每次来家里,母亲都会下厨给她做好吃的,脸上挂着我从未见过的柔情。
三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我上五年级时,他们在一个镇子上买了一栋两层的小洋楼。我们从市里搬到镇上,我不得不面临转学。母亲即使知道我的升学压力,却也不多问一句。
五年级下一学期,姐姐的后妈生了一个儿子,她被她的父亲强制退学,要求她回家照顾瘫痪的爷爷和同父异母的弟弟。姐姐脾气大,当即离家出走。是我的父亲骑着摩托车,穿梭在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找到了她。
父亲把她接到我们家,供养她读书生活。
三个子女终于团聚,母亲比我以往见过的任何时刻都要快乐,和我说话的次数也比以前多了许多。可是没过多久,裂痕就出现了。母亲发现三个孩子没那么好带。
姐姐当时正处叛逆期,总是跟母亲顶嘴,又不会帮她照顾弟弟。而我沉默寡言,像个书呆子。
母亲到现在都不知道,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出轨的。那个在她眼里一向温厚的男人,那几年拥有几辆货车,也经常出去跑长途。在母亲为我们三个心力交瘁时,父亲背叛了她。
事情的爆发是在年夜饭上,母亲对父亲恶语相加,父亲露了底牌,他们开始吵架。吵着吵着掀了桌子,又开始打架,爷爷奶奶拄着拐杖声嘶力竭地劝架,被母亲反手推倒在地上。父亲朝母亲吼道:“你疯了,你真是一个不可理喻的女人。”母亲就开始哭,一边哭一边骂着肮脏的词汇,活像一个泼妇。
从那以后,长达两年的时间,母亲总是一脸扭曲地拽着我的手说:“你爸有了野女人、狐狸精就不要咱们了,你爸把所有钱都给了野女人和她的野种,不给你,让你饿死!”
十岁那年,我上初中,学校里没有宿舍,我却执意住在老师的托管所里。三年过去,我上高中,终于可以理所当然地住校。最难熬的日子总算过去。
那时,我惧怕放假,只要回家,母亲就让我做很多的家务活,以此向亲戚们自夸她多能干,教育出多好的孩子,再引出孩子的父亲是多么的混蛋,她是多么的辛苦和伟大。
次数频繁后,母亲每次说出的话如出一辙。到最后她会向我哭诉,编造出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情,痛诉父亲的罪状,指使我去和父亲吵架大闹。
四
长大后,我曾问过她,为什么这些事情,她只告诉我,却从不告诉姐姐和弟弟。她笑吟吟地说,“因为你姐姐不是他亲生的,有些话说了伤感情,他就不亲你姐姐了啊。你弟弟是男孩子,不能接触这些事情,他可是家里的希望,你正正好。”母亲说话的样子,仿佛在街心公园,跟摇着扇子的大妈们聊八卦。
当时的我微笑着问她:“那你就不怕他不亲我吗?”
母亲又笑吟吟地转移话题,说一些诸如“怎么可能呢”、“应该不会的”之类的话。
即使我很早就知道,三个孩子里,我是被她牺牲的那个。可当我因为校园暴力,夜晚哭得睡不着;或者因为精神恍惚丢掉自己打工挣的生活费,被母亲骂“小婊子拿钱养男人”。我还是无法接受如此赤裸裸的恶意和攻击,是来自生我养我的人。
最后一次,我打算做最后一搏。
当我因为割腕自杀被同学送去医院后,母亲急匆匆地赶来,她没关心我的伤势需要缝多少针,也没有问我自杀的缘由。在缝针时,父亲心痛得看不下去。在他出去抽烟的空档,母亲突然两眼发亮的盯着我,夸我干得好,“一接到你送医院的电话,你爸就从狐狸窝里出来了,你这次干得可真漂亮,哼,我倒要看看这回他舍不舍得回那狐狸窝!”
当时的我,没有哭,从脊椎窜到头顶的酸软和冰凉让我动弹不得,甚至轻轻哆嗦出两个寒噤。我心如死灰,从此下定决心逃离跟她有关的生活的一切。
回忆越陷越深,我渐渐睡了过去。等我醒来,明明灭灭的路灯转换成惨白的车库灯光,我恍惚醒了过来,身边的男人牵着我的手。我们懒散地摇晃着回了家,他问我饿不饿,要给我下几个汤圆当夜宵。
我站在厨房门口盯着他看,不知不觉就流下泪来。丈夫回头望着我,有些不知所措地问,“老婆,你怎么啦?”
我说,“没事,回来的路程太长了,我才睡醒。”
作者 | 金元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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